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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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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君自從去過島上旅行以後,便與島上的女孩兒們生了感情,差不多每天要到島上去。不幾天的工夫,她們都已認識她,愛惜她。她在海邊沙灘上教她們讀書畫畫,居然成了她們的織女了。 這天是八月十五,平夫去國已二年了。我同菱君於午飯後來到西山園子,報告玉君,高家的錢已經交出來了。她的精神比往常格外活潑,一時倒不提去法國的話,只對我敘說她在島上的生活,又說道: 「世間到處都是生活,只要我們自己去尋找,去創造。也必是自己找出來的,創出來的,才有生活的樂趣。」 她又提議我們到園子裡樹蔭下去談天。於是大家出來,還未坐定,忽然看到一位少年,大踏步走進園子來。我心中正猜疑不定,忽聽玉君驚喜道:「平夫平夫,平夫回來了!」我聽了真是驚奇。玉君撇下菱君,搶步跑過去,我也急急地趕過來。玉君伸出膊子像似要往平夫懷裡投,口內說道:「平夫!我真做夢也沒想到,你現在就回來了!」平夫滿面怒容,把頭連身子向旁邊一扭,不理玉君。玉君滿面的笑容變成僵白,兩隻伸出的膊子慢慢地落下,頭也漸漸地低垂下去。停了好久,玉君才開口道:「你為什麼這樣的生氣呢?」 平夫聽了不作聲,又停了好久,玉君又歎口氣道:「你回來,我夢想不到;你生氣,我也夢想不到!」 「哼!你夢想不到!」平夫帶氣道,「你與林一存的關係,滿城裡哪個不知道,只是大家都瞞著你家裡罷了!我昨天回來,我家裡同我講,我不信。後來人人都是這樣講,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聽了像似觸電一般,全身一種說不出的麻顫,只聽我自己的嗓子裡咕噥道:「一存,荒唐荒唐,你又把玉君斷送了!」 抬頭看看玉君,只見她兩眼直瞪瞪地望著地,低了頭一動也不動,兩道眉鎖著,好似不敢信這是夢是真。再看看平夫,紅漲了臉,直瞪著眼,平望玉君。看了一會,他似乎看著玉君可憐的樣子,有些不忍,不覺向前湊近一步,想去抱住玉君似的。但是他又中止了,低下頭想了一會,慢慢地轉過身去,向園子門走去了。 我看了玉君受委屈,一種可憐的樣子。菱君在旁,眼含了淚望著她姐姐,滿懷不解,又不敢問。望望樹間平夫向外走去的影子,再看看我自己,覺著自己直是一切萬物的罪人,一切萬物都在那裡構成我的罪惡。我慢慢移步去趕平夫。及我走出園子,見平夫並未走遠,只在園門外夕陽裡低頭站著。我走了過去,正要替玉君分解,他看見我走近他,便一轉身下山去了。我一時退既不是,進又不可,只一人撇在夕陽荒草裡。舉目四顧,山則岸然昂然,對我睥睨,像似我對它有所請求,它傲慢不理我;海則擠眉弄眼,對我巧笑,像似它見我被人拒絕,在一旁笑我。 我轉過身,慢慢地走回園子裡,見玉君還是站在先前的地方,眼直瞪瞪地如失了知覺。菱君拉了她姐姐的手,望著她姐姐的臉,要哭不敢哭。我過去對玉君說:「玉君,是我不小心,把你斷送了!」她聽了還是不動。我又說了一遍,她才歎息了一聲,眼中流下淚來。 她又慢慢地轉動身子,同菱君走回房中了。我不敢跟過去,只垂頭站在園子裡,耳中只聽到樹頭暮鴉,一處處一聲聲地哀鳴。 停了一會,菱君哭著跑出來,說是姐姐病了,要我過去看看。我急忙同菱君趕進屋子裡來,見玉君臥在床上,兩腮赤熱,如胭脂一般,兩眼閉著,似在昏眩之中。 我一時的心境,由脈脈自傷而變成熱烈的惜憐,而著急,而悲痛。菱君必要趕回城去,但見她姐姐病了,她哭的如淚人一般,如何肯離開!不請醫生,怕玉君的病發展大了不易治;要請醫生,又怕流言。 急忙叫過哈媽來看護玉君。千方百計地勸好菱君離開園子,把她送回家去。我又找了一位舊同學習過醫學的,把玉君的實情告訴了他。他起了同情心,便星夜同我趕回西山來。 及我們進了玉君的屋子,見玉君的病幸未發展。醫生診治了一番,說是並無危險,不過一時所受的刺激過重了;病者的身體尚好,只要安息靜養,休見強烈的光線,過幾日便可複元。醫生來時,就帶了幾種藥,他斷定可用,留下話要一點鐘服一次,他便星夜又趕回家去了。 琴兒既不在山上,哈媽又上了年紀,恐怕她服侍不周,我一時未敢離她,就留在山上,與哈媽一同看護玉君。及到五鼓的時分,玉君已服過三次藥,精神漸漸清平,忽然睜開眼向我道:「菱君哪裡去了?」我回說是已經送回家去。她合上眼不言語。停一會她似睡非睡的喊道:「一存,快來救我!」我急忙搶步到她床前。她已從夢中驚醒,見我站在那裡,她定神看了半天,仿佛辨不清是真是夢,忽然害了羞似的,把身子向裡一翻,假裝睡去。 至拂曉時分,玉君的病勢漸平,藥可以緩服。我教哈媽把燈全熄了,又小心把窗上的遮陽與軟簾都放好,讓玉君在暗中睡去,哈媽與我在門外聽候。 我坐在椅子上睡過去。及到穿窗的陽光,射滿在我的面上,我才醒了。看看哈媽尚在那裡點頭打盹。我放輕了腳步,走到簾子前,掀起一點簾縫兒,望望屋子裡漆黑,無一點聲息,知道玉君睡的很好,就悄悄地喚醒哈媽,讓她做點稀飯我吃,肚子裡實在餓的不得了。 我們直等到傍午的時分,玉君尚在酣睡,忽聽到園子裡一聲「姐姐,我來了!」我便急忙迎出來,見菱君跑了過來。我過去攔住她,告訴她姐姐已經好了,尚在安睡,不要聲張。她聽說是她姐姐好了,著急的小臉兒堆下笑來。我問她這老早就跑了來,不怕她娘知道嗎,她搖頭說:「她近來連話都不和我說。我告訴她我要到姑媽家裡去,她只點點頭。」 「你的先生呢?」我問她。 她聽了笑道:「他今天一早就來了。我跑到書房裡對他說:『你今天生病去罷,我不願意上學。』他聽了立時就咳嗽起來,拖著拐杖往外走。我看了一笑,他聽見又回來了。要打我,我哭了。他又咳嗽了一陣才走了。」 我又同她說:「別在這裡鬧醒了姐姐,我們一同到山坡子上去捉幾個促織去罷。」 我們倆出了園子,見一片金色的太陽照遍了滿山的荒草,田中只留下些收穫後的斷梗殘根,山腰間一堆堆秋風吹聚的落葉。山坡上離離落落的幾個牛羊,有立著吃草的,也有臥著曝日的。我們倆尋著聲音去翻石撥土的捉促織,找了一回,一個也沒找到。我困倦了,讓菱君自己去玩,我自己就在一塊青石前的一片金黃的落葉上躺下去。暖煦煦的日光照得我遍體發軟,一合眼就睡過去。 忽覺得臉上一陣奇癢,把我從夢中鬧醒了。一睜眼只見菱君在一旁赤了小牙笑。我再一摸臉上,原來是一個促織在鼻窪間爬搔。 我笑駡菱君道:「你這個淘氣的猴兒,又來作怪。還不快快把你的促織拿開?」 她歪了頭笑道:「我要你來找促織,誰要你來睡覺來?」 說完她過來,拿她的促織,誰知那個促織一跳,便從我臉上跳到地上去。菱君急的去趕,那促織接連地跳了幾跳,便無蹤影了。菱君急的頓腳,我笑道:「這才是現世現報呢!」 我們倆沿著田畔尋去,忽見一個田角上有一大塊落葉,落葉下蠕蠕地動。我們倆都停住了腳,伸頭看,見那落葉的中間,豎起一隻雪白的小尾巴。菱君喜道:「小兔兒!」我急忙止住她的聲音,悄悄地偷步過去。剛剛走近那堆落葉,探了身子,伸出手來要捉那兔兒時,菱君在後哈哈一笑,那只小兔兒嚇得從落葉堆裡向上一跳,落葉亂飛,那兔兒像一團雪球飛去,一轉眼就不見了。 我抱怨菱君道:「你這個淘氣的孩子,一哭哭走了先生,一笑又笑跑了兔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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