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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過幾日玉君的身體複了元,她提議要到島上看看學校地址。我們吃過午飯動身,她很高興地帶了她的日記本子,說是她在日記上已經畫好了房子的圖樣,並擬了學校的辦法。我們興興頭頭地來到島子上,她擇了山南坡的一塊長方田,前懷右手是海,背後左手是山。房子成後,屋後又有幾株疏疏落落的柏樹,周圍更有一帶矮林。她正要找出日記來看圖時,才曉得把日記本失掉了。她著急道:「我的日記有些瘋話,旁人看到,如何使得!」我說:「就是失掉了,不在船上,就在園子裡,回去還可以找到的。」我們就坐在山坡上商議了許多關於學校的事情。覺得有些口渴,我們又重到鄭家去討茶吃。鄭家的母女,看見玉君來了,都喜的眉飛色舞起來,忙得烹茶買點食,如侍候神女一般地款待她。大家談了一會閒話,玉君同我來到院子裡,去看牆角下幾叢初放的菊花。我們正在批評那菊花的種類,忽聽到背後鄭家的媽媽對她女兒說:「他們倆真是一對兒!」

  玉君聽到,紅了臉,低下頭說:「咱們走罷。」

  及到我們回到園子裡,樹影在牆,落日啣山,對對的鵲鴉已都向巢兒飛歸。進了園子,便望到有一個人在樹下徘徊。他看見我們進來,便一直迎過來。細看不是旁人,正是杜平夫。他走到玉君面前,玉君站住,半轉了身,低下頭不言語。平夫對玉君賠禮說:「前次是我誤會了。我自那日以後,時常到西山來,不過沒進園子罷了。我今天無意中拾到你的日記本了,讀了萬分慚愧,我不該誤信流言,辜負了你與一存的好心。」

  玉君聽了不理。平夫又賠禮說:「實在是我一時發了昏,萬分對你不起,請你饒恕我!」

  玉君仍是不理。平夫又說了一遍,看玉君無動靜,也漸漸地低下頭去。

  玉君忽然轉身對平夫道:「我日記上說是誓死不嫁姓黃的,因為他愛的是我的皮膚,你愛的是我的靈魂;故寧肯待你而死,不願嫁姓黃的而生。其實你所愛的也是我的皮膚,不是我的靈魂!

  「一存愛你如弟,愛我如妹,你竟以怨報德!我為愛你而棄家庭,為愛你而受污辱,為愛你而尋自盡,為愛你而累及一存!你待遇我竟不異於舊家庭,猜疑我更甚於惡社會!

  「你猜疑人有那種卑污的人格,便是你心中先存了那種卑污的榜樣!以前我為愛你而屈服於社會的惡制度,以後我將為反對你而反對社會的惡制度。反對你,是為了你心中所存的假人格;反對惡制度,是為它以偽道德造成了偽君子。

  「你何不離開此地?你玷污了這園子的樹,這園子的草,這園子的花鳥。我們是為了真愛而忘記一切;你是根於假愛而生出嫌猜與妒嫉。你何不離開此地?」

  玉君說完,移步回到自己房中去了。平夫低了頭半晌不動,又慢慢地轉過身向外走出去。我過去看看玉君,見她在房裡抱著頭哭,我便悄悄地退出來,垂著頭走回城裡。

  我又接連地去過島上幾次,與島上的居民商議學校的事情。他們聽到玉君去教他們的女兒,大家都歡喜的了不得,情願幫助我們籌措一切。他們因為現造房子要幾個月的工夫,尤其是他們的女兒們等不得了,於是大家提議就在島上的海神娘娘廟中的後園子裡先組織起學校來,新房子明春再動工。那海神廟坐落在山後坡,近抱山海,遠對雲島,風景極佳。而後園子的房屋又廣潔,院子裡又雅靜。玉君看了合意,大家便商議趕緊佈置,三星期內玉君就可以搬過去。

  正在佈置中,有一日我去到島上,見島上的居民都驚惶地互相報告。我問起緣故來,是前一日晚上島上發現了強盜綁票的事,據說大概是潰兵,因為不但綁去了男子,並且姦淫了婦女。我聽罷啞了半天,一個人垂頭喪氣地回來。要報告玉君,又恐怕她難過,就一個人悶悶地回到城裡來,剛剛要到家了,忽碰到舊同學于更生君,他叫道:「一存,這幾日我正在找你呢。」我問他有什麼事情。他說是他妹妹要到法國去留學,問我在法國可有朋友,寫幾封介紹信請他們照應些。我問他可有女伴同他妹妹一塊去。他說是沒有,他要親身送他妹妹到上海上船。我又問他幾時從家裡動身,他說是九月十五。我計算還有兩星期,就對他說:「請你十四日晚上來取信,我或者還有事相求。」

  幾日來,我每到園子,玉君便問我島上學校的事。我告訴她一切進行很順利,只不把強盜綁票一案對她講。她提議要到島上去的時候,我總想法子阻止她。

  有一天她問我道:「因為什麼這幾日你總不見面?」

  「我忙著備辦人家上學的事情呢。」是我回答她。

  「你備辦的好!這幾日連消息都沒啦。我問你,我幾時可以搬到島上去?」

  「九月十五日上午九點鐘。」

  「真的嗎?」她不信似的問我。

  「誰騙你來?」

  她聽了高興,便開了一張單子遞給我,要我到城裡替她買些隨身用的零物。我又叮嚀她,要她於十四日一切東西都預備好,以便十五日早晨我來送她到島上去。

  十四日我又來看她,她果然把東西都預備好了。

  「你不是騙我罷?」她又笑著問我。

  「你幾時被人騙怕了!」

  「你因為什麼笑?」

  「你走了我才哭呢,現在得笑且笑。」

  她聽罷紅了臉不作聲。

  我臨行時她又問我道:「你明天可能把菱君帶來?」

  「我早就預備好了帶她來。」

  「可惜我們不能在一塊兒住!」是她歎息說。

  我辭了玉君回來,寫了幾封介紹信與在法國的幾位朋友。一夜輾轉不寐。十五日起來,天晴日麗,菱君老早就跑來了。我們一同來到西山。教興兒把行李搬到小舟上,玉君攜了菱君,我們一同從西海向北海渡。

  玉君問我道:「我們因為什麼要往北海去哪?」

  我回她道:「從北海岸可以乘船到上海,從上海可以乘船到法國。」

  「到法國?」她驚問我。

  「你不是想到法國嗎?」我問她。

  「想只是想,其如辦不到何!」

  「想出法子來就辦得到。」說著我拿出一包信來遞與玉君道,「老伯方面,我已經把詳情報告他,且為你請求留學的事。他現在已經轉意了。這一封是他回我的信,昨天剛接到的。這一些是你到法國的介紹信。這一個封裡是二千元的支票與四百元的紙幣。這一封信是我替你擬好了給你繼母的,報告她,你帶菱君留學的話。你若是以為可用,就簽了名,我代你送到,免得你見她又要打麻煩。伯父方面,請你到上海後就寫信給他。即有差錯,由我擔當就是了。至於友伴呢,有于更生的妹妹于話梅小姐。島上發現了搶案,你是去不得的。」

  玉君聽罷,怔了半天,若驚若夢地去看信。我對菱君道:「跟你姐姐一塊兒到外國去罷,只是撇下老牛在後頭!」

  「你呢?」菱君瞪眼問我。

  「在家裡耕地。」

  玉君看完了信,拉住我的手道:「一存!」她不覺流下淚來。菱君過來抱住我的脖子說:「先生,你別哭,咱們一塊兒到法國去罷。」

  不久我們的小舟攏到輪船邊,我扶了玉君、菱君上船。在船上遇見于家兄妹;大家介紹了。輪船鳴了汽笛,我下到小舟上。刹那間輪船開了。走了老遠,我還望見玉君在欄杆前站著,菱君飄著手帕向我打招呼。

  我一個人坐在小舟上,左右漂流,不知何處歸去。舉目四顧,海闊天空,只遠遠地望到一個失群的雁,在天邊逐著孤雲而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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