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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高家的錢居然有交出來的希望了,我倒非常的高興。這天一早我領了菱君坐著騾車同去西山。起初我是極端的高興,後來又變成極端的不高興。高興的是有了錢可以幫助玉君留學,不高興的是談聚未久,又要離別。菱君問我道:

  「先生,你怎麼不說話了?」

  「話都變成了水,從嗓子流到肚子裡去啦。」是我答她。

  「在肚子裡幹麼?」

  「在肚子裡演『天河配』呢。」

  她聽了,兩個白黑分明的大眼望著我,表示不明白的意思。我接著說:「織女不久要劃道天河,把牛郎隔在河的一邊。」

  菱君聽了,兩眼瞪著,想了大半天,問我道:「你說是姐姐要走嗎?」

  「我沒說是姐姐要走,我說是織女要走,撇下了牛郎去和老牛作伴!」

  「先生,我不教姐姐走!」菱君說著抱住我的脖子。

  「你拉住我有什麼用?我們還是解下牽牛的繩子,去把織女的腿綁住了罷。」

  我們急促的趕到園子裡,菱君一直跑到她姐姐房裡,過去就抱住了她姐姐的腿,嚷道:「先生,快拿繩子來!」

  玉君笑道:「這是怎麼一回事,要繩子幹什麼?」

  「要繩子綁你,不讓你走。」是我接著說。

  玉君道:「哪裡走得了!」

  我把錢有希望的話告訴了她。菱君嚷道:「姐姐,我一定不讓你走!」

  玉君含淚道:「好妹妹,你放開手起來,我不走就是啦。」

  菱君半信半疑地松了手,站起來,又急忙過去兩手握住玉君的手,眼仰望著玉君的臉道:「姐姐,你別誑我呀!」

  玉君不敢看菱君,把頭掉過一邊去,停了一會兒才轉向菱君道:「妹妹,讓我們慢慢想法子一塊兒走罷。」

  菱君依依的守著玉君,再不放鬆一步,好像玉君就要走似的。

  我笑對菱君道:「菱君,你單把老牛撇下啦!」菱君看著玉君的臉道:「姐姐,讓我們也帶林先生一塊兒走罷。」說的玉君和我都笑了。

  大家商議了一回怎樣離開此地,怎樣到上海定船的計劃。玉君又提到平夫好久沒有信來,不免疑慮。最後她又問及興兒為何定親這樣的急促。我把興兒與琴兒的故事告訴她。她道:「興兒總算難得,不然,在現在的社會裡,只有琴兒吃虧了!」

  「豈惟琴兒吃虧,琴兒的父母,社會的本身,都要吃虧的。」我接著說,「若要公平,第一要先打破了男女間的雞狗思想(諺謂『嫁雞跟雞飛,嫁狗跟狗走』),第二女子在社會中要有獨立的職業,第三兒童歸社會公育(由不婚的男子出所得稅百分之二十以上供給之)。如此則男女欲終身同居,取夫妻的形式亦可;各有獨立的職業,不必終身同居,取朋友的形式亦可。今日的社會,還是農業社會留下來的豢養妻子的遺制。」

  玉君道:「你說農業社會的遺制!我們中國大有幾位負名的人物,提倡中國以農業立國,還要以農業興國呢。」

  「那是中國的邏輯,大家把小前提定錯了的緣故。」我回她說,「依照他們的邏輯應當為:

  以前之中國,以農業興國,
  以後之中國,猶以前之中國也!
  故以後之中國,亦必以農業興國。

  這個『以後之中國,猶以前之中國也』的小前提,只有邏輯家懂得,我們是懂不得的。我們所懂得的,是國家都要由牧畜進步到農業,由農業進步到工商業的。若說是中國是例外,是永久不會進化的。人家都進步到工商業,我們仍去守著農業為外人供給原料,讓外國的工人製造成了貨品,再由外國的商人來賣給我們,那我不得而知。若是中國人也逃不出進化的公例,那麼,那種農業式的家庭組織法,是不能與天地共久長的。」

  「在藝術與工商業發達的社會中,」我又接著說,「人的共同生活,不在家庭裡面,而在社會裡面;人生的樂趣,不限於家庭幾個人,而實在於『與眾樂樂』,成一種Club Life。男女的關係,也不是夫妻的,而是朋友的;柏拉圖所說的Free Love 就是。」

  我說完了,一時大家無言,只聽窗外的鳥聲亂嚷,像似對我的話不大贊成。

  玉君提議我們一同到島子上去遊玩去,她攜了菱君的手,我們三個人一同上了船。此時正是初秋天氣,天高日朗,海水新碧。日光射在海面,光輝閃爍,像似一面放光的鏡子。菱君把魚線放下水去,向前探著身子,兩個眼滴溜溜地望著魚線,玉君叫她,她也不理。玉君怕她有閃失,就把她拉回摟在懷裡。菱君掙扎著腳道:「好姐姐,你放開手,你看,剛才有個大魚來吃魚餌子,你一拉我,它就嚇跑了。」

  玉君不放手道:「妹妹,你別這樣的隨便,若是真有大魚,恐怕連你也拉下去啦。」

  我找了一條繩子,一頭纏住菱君的腰,一頭纏在船的橫樑上。就由她去釣魚罷。不久的工夫,聽她叫道:「快來快來!有魚有魚。」我過去幫著她收線,那線在手裡顫動,果然是有魚。我們收了半天線,拉上一尾六寸多長肥圓的河豚來。菱君喜的發狂,急忙伸出兩隻小手來去抓它。偏偏那河豚是滑皮而又刁皮的,一蜿蜒便從她手裡滑下船板,在船板上亂跳。菱君用手去撲,剛撲到,它又鑽了出來。直鬧了好幾分鐘的工夫,菱君才把它又抓到手裡。喜的她站起身來,腮上現出兩個小笑窩道:「姐姐,你看,我這次可抓住它了!」誰知一句話沒說完,那尾河豚一蜿蜒,便又從她手中滑下船邊。沒等菱君躬腰,它一躍就溜下船邊,墮入水裡,又浮到水面,黃肚皮朝上,一點不動,像似死去。菱君急的探身去撈,那條腰間的繩子牽住了她。她正在瞪眼著急,那尾河豚蘇醒過來,翻轉了身,小尾巴一擺,留下水紋一道,就不見面了。菱君急的頓腳亂叫,但是沒法子。

  我們三人來至島上時,天已近午。山坡上離離落落幾戶人家,煙囪中已冒出午炊的幾縷白煙。我們順著自海岸通到山間住戶的羊腸小路走去。繞上山坡,爬到山嶺,便望見大島後更有無數的小島,參差羅列。其遠者直與天邊白雲接連一片。在此秋水長天,上下一碧的中間,只有片片白鷗,翱翔上下,與天邊的幾個頂著白帆的小船出沒隱若。

  大家坐下談了一會天,菱君便嚷肚子餓了。一句話提醒了我,肚子就跟著咕嚕咕嚕叫起饑來。島上沒得賣飯的,而我們出來時倉卒,又沒有帶點水果與點食。這怎麼辦?我提議玉君在山上等著我們,我同菱君去到山坡上的人家,在牆外偷些棗子與晚秋的蘋果來吃。菱君聽了,站起身來就往山下跑,我也隨後趕上去。

  我們走到一家,兩層三間的茅屋,周圍一帶土牆,房後的幾株大棗樹伸出了幾條枝子,上面滿掛著一串串火紅的大棗。菱君在前面,回過頭來向我招手。我望望四下無人,就把菱君放在肩上,讓她探了身子去摘棗,她不大的時候就摘滿了衣袋。說聲要下來,把樹枝一放手,打得旁的樹枝都震動起來,接著便是一陣犬聲。我急忙把菱君放下。剛要轉身跑,牆上樹枝間露出一個女孩子的頭來,問我們道:「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菱君嚇的藏在我身後。我抬頭一看,這位女孩子不是旁人,就是七夕那天受了氣,發牢騷的那位十五六歲滿月臉的女孩子。我不安地回答她道:

  「對不起,我們餓了,來偷幾個棗子吃。」

  「你們沒飯吃嗎?」她問我。

  「有飯吃誰偷東西!」我答她。

  菱君聽著壯了膽,從我身後跳出來道:「是呀!我的肚子都餓的痛起來啦。」

  那位女孩子看見菱君可愛的樣子,也就不生氣了,笑著問她為什麼沒飯吃。我把我們忘帶點食的話告訴她,並問她能不能替我們做一頓飯,我們情願多出幾個錢。她答道:「我問媽媽去。」

  不大的時候她同她娘從門內出來。我們也轉到前面。她娘有四十歲上下,是個很強壯又頗和善的一位婦人。我又重新把我們的情形告訴了她,並告訴她我們的姓名,又問她,知她姓鄭。她說:「可是可以,只怕飯粗,你們不能吃。」

  我回答她,說是我們餓了,什麼飯都能吃,又告訴她我們還有一位小姐在山上,我們去迎她一同來吃飯,請快點做。

  我同菱君又繞回山上,見玉君正在對海出神。她看到我們來了,笑問道:「你們這夥強盜,可曾虜掠了東西回來?」

  菱君從衣袋掏出一把棗來,送給玉君道:「姐姐,你看看我偷的這些大棗!」

  我笑道:「偷是偷得不少,只是犯了案。」

  我們三個人一同下山來到鄭家。鄭家的母女正在忙著做魚飯給我們吃,看見玉君進來,她們停了手,呆呆地看玉君,鬧得玉君反不好意思起來。她過去同她們母女說了幾句話,又要幫她們做菜。她們拒絕道:「像小姐這樣,只是長了看的,哪裡好做飯!」

  玉君聽了,羞紅了臉。她們母女不好意思過拂玉君,就讓她來做菜,她們母女去做飯。島上只有魚,她們母女替玉君把魚洗好了,一切的材料都預備好,讓玉君去做。她做了一個清蒸魚,一個紅煨魚。做出來倒是非常的漂亮好看。到吃的時候,清蒸魚淡的吃不得,紅煨魚鹹的吃不得。問起來是玉君把該放在清蒸魚裡的鹽也放在紅煨魚裡面去了。而紅煨魚又煨的過了火,連魚骨都煨焦了!大家開了一會玩笑,才隨便吃過了飯。鄭家的女兒領了玉君姊妹到海岸上玩去了。

  鄭家的男人回了家,我們兩個人談了一會釣魚的事情。他又說什麼自從有了水上警察,而偷魚的反比以前加多。每季他們還要納五元或十元的漁稅。現在的日子,不如從前好過了。

  他又煮些山茶請我吃。我們兩人吃著茶談天。直到太陽平西,我起身說是要回去。送他飯錢,他無論如何不肯收。我只得謝了他出來,去尋玉君。

  走到海邊,只見在曠闊的沙灘上坐了一圈十幾個女孩子。及走近些,看見玉君坐在中間,正講故事給她們聽呢。她們都張了嘴望著她的臉,聽得津津有味。玉君看見我過去,笑著站起來要走。她們哪裡肯放她走,都上去拉住,要她把故事講完了。她講完了。大家還是捨不得她走,前後圍護著把她送到船上,才依依不捨地分了手。直到我們的船走去老遠,她們還站在岸上飄揚著手帕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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