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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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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去到高家門上討債,交涉了老半天,他才答應了一星期後交錢。我沒精打采地走回來,聽見張老頭夫妻在家裡吵嘴。「你養的好女兒,看的好家,難道你是瞎了聾了,一點都不知道嗎!」是張老頭的聲音。 「誰家養女兒,都和貓看老鼠一般,一天看到晚不成!這種事誰也想不到呀!醜事家家有,不犯是好手,教我看,別吵的四鄰都知道了,還少丟些臉。」是張媽的聲音。 他們兩個人自顧吵嘴,沒有聽到我開門進來,直至我走到院子裡,他們聽見腳步響,才不吵了。我走進去,見琴兒在屋角的椅子上抱了頭哭。張老夫妻一個像吃了大薑,滿面紅熱;一個像吃了黃連,鼻子眼睛都叫苦。見我進來,他們都閉了口一聲不響。我也悶悶的沒得一句話可說,胡亂地吃過午飯。我因為琴兒這兩日回到城裡看她的父母,玉君落得寂寞,所以吃過飯又往西山來。剛剛要到園子了,遠遠望見山坡上坐的一個人,一手支著腮,兩眼看著地,像似洛丹刻的《思想者》。我走近一看,不是旁人,正是興兒。我笑道: 「興兒,你兒時受了哲學的洗禮,也在這思想『玄學與科學』的問題哪?」 「沒沒有什麼事。」他抬頭看看是我,也沒聽到我說的是什麼話,就脫口說出這一句。 「傻孩子,沒有什麼事,也值得這樣地絞腦筋!你若是有事,就去做事;沒事做,就去睡覺。若是不願做事,又不願睡覺,那你就莫如去跳海。」 「人家有有心事,你你還來開玩笑!」是他不高興的話。 「有心事?那是因為你吃飽飯,沒事幹,才鬧出來的。」 「我我今天還沒有吃飯咧!」 「那可使不得,告訴我你有什麼心事,我替你排解排解。」 他聽了低下頭去不言語。 「你想作官?」我問他,他不言語。 「想發財?」他聽了也不言語。 「不然,你就是想老婆了。」他聽了還是不言語。 「這也怪了。世上有心事的人,不過想這三種,難道你還能想出個別的花樣來?」 「我我告訴你,你你可別告訴旁人。」他說,兩眼直望著我的臉。 「我不告訴旁人。」 「我我和琴兒……」他說著紅了臉,又停下不說了。 「我明白了,你要討琴兒做老婆。」 「不不是……」 「那麼,是琴兒要討你做丈夫。」 「不不是……」 「其餘的辦法,咱們中國的聖人沒說過。讓你說罷。」 他紅了臉道:「今年春天……有有一天……琴兒來到園子裡玩,我我我……我和她在那些石頭後後面……」說著他指著海邊上的一行岩石,停下去不響了。 「一定是在那裡釣魚了。」我說。他不做聲。 「作白話詩?」他聽了更不響。 「那麼,是倫敦一次!」 「不不是敦能,是是是……是睡覺來。」他喔喔欺欺了半天才這樣說。 「也不是睡覺,恐怕是妖精打架來。後來又怎麼樣?」是我又問他。 「只只那一次。」 「你莫告訴我有第二次,問你那一次以後怎樣?」 「只那一次,她就有有有了妊了!前兩天她回家,就就是因為張大娘知道了這件事。」 「你這個傻瓜,要講自由戀愛,不能學法國人的避妊,也應該等到柏拉圖的共和國行到了再講。為什麼鬧出這樣的事來。現在琴兒吃苦,你倒消遙法外。在這裡學哲學家的空想,也救不了琴兒的痛苦呀。」 「你你說怎麼辦?」 「我說的是我自己的辦法,對於你是無用的。必要你自己想出來的辦法,對於你自己才有用。」 「我我想去見張大爺,告訴他我我要討琴兒做做老婆。」 「好極了,這才是好孩子,能作能當。走!咱們一塊兒去。」 我同興兒回到城裡。當著張老頭夫妻,興兒把前前後後的話都說了,又告訴他們,他要娶琴兒做媳婦的意思。張老頭夫妻初聽了生氣,後來看興兒這個孩子誠心誠意地要娶他們的女兒做媳婦,又經我從一旁勸說著,他們老夫妻倒也看得開,就答應把琴兒嫁與興兒了。於是大家轉愁為笑,不知不覺地熱情起來。獨有琴兒羞的不敢見面了。這個冤家! 興兒又要我同他去見他老子娘。說不了,我又得折回西山來。路上興兒歡喜的了不得,同我商量了許多關於他們結婚的事情。 「興兒,你這可是俗語說的雙喜進門了。」 「甚麼雙喜進門?」 「老婆孩子一齊進門,豈不是雙喜進門嗎?你別笑,哭在後頭呢!你若是儘量生孩子,單只供他們吃,都不夠,哪裡有錢供他們入學校。那麼,你的孩子就沒有教育,旁人再像你,孩子也沒有教育,我們這個社會,豈不是要變成豬仔社會了嗎?」 「少爺,你別說啦,我我不懂。」是興兒不耐煩的話。 「旁的你可以不懂,這個你非懂不可。你若是不懂,那你就沒有娶媳婦的資格。我要同張老頭講,不把琴兒嫁你。」 「少爺,你別別生氣,你說罷,我我懂就是啦。」 「好啦,就是這樣辦。你聽我說,譬如你種一百畝田,養一頭牛,一頭騾兒。你夫妻兩個,每年可剩下一百吊大錢,二十年可積下兩千吊大錢。你若是只有一個孩子,小學畢了業,你就可以供給他入中學校或職業學校。他有了些學識,將來做的事,可以比你高。他一年剩下二百吊大錢,二十年積下四千吊大錢,他再像你也只有一個孩子,你的孫孫就可以入大學了。如此則就一代盛似一代,我們中國豈不是一定好了嗎?反過來說,你若生上四個孩子,那你供給他們吃飯都不夠,就沒得余錢讓他們入學。他們既不能入學,將來也只能像你種田,或反不如你。你死了,他們每人分到二十五畝田,半隻牛。他們每人再生上四個孩子,那你的孫孫每人只有六畝田。請問他們豈不是都要變成討飯花子嗎?那麼,我們中國也不免變成個花子國。你懂得不懂得?」 「我懂得,我懂得。」 「讓我考一考你。假若你有兩個孩子,你怎麼辦?」 「一個上學,一個不不上學。」 「那麼,中國有一半希望,因為只有一半人識字。」 「假如你一個孩子沒有,你又怎麼辦?」 他想了半天答道:「把我剩下的錢,給給旁人的孩子上學。」 「好的很!你真夠上娶媳婦的資格了。天不早了,讓我們快走罷。」 我們急急忙忙地趕到西山,晚日已經紅圓了。我把興兒的故事說與哈老夫妻聽了,他們老夫妻倒也歡喜。大家定了個日子,要趕緊把琴兒娶過山上來。 我又過去看看玉君,她的態度很沉靜,眉目顏色,越發現得朗秀了。天已不早,我只陪她說了幾句話,就乘著初白的月色回到城裡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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