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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這天是七月七日,民間相傳,有對織女乞巧的風俗,不過這個風俗,在城裡的居民中早已丟失,鄉間也不多見。而島上居民,卻多有演行的。去西海岸不遠,有許多小島子連綿掩映。島上的居民,總以捕魚為業,每到天晴水平,或小雨連綿,魚近水面的時節,總看到點點小舟,在水上織梭般的往來,而夜間則星星漁火,在深黑無垠中明滅隱現。

  這天我同玉君商議去島上看漁民乞巧,島上的居民,既不認識我,又不認識玉君。玉君去遊玩一次,也可破破她一向獨居的寂寞。我們商議定了,趁早吃過晚飯,上了小船,慢慢地向島上渡去。此時紅大的晚日,剛落在絳色雲裡,把水面,海島,船上的白帆,水上的白鷗,人面的顏色都映得鮮紅。我們的小舟,從許多漁舟旁經過。他們正在收網的時候,一面摘魚,一面高唱漁歌。歌曰:

  打魚樂,樂呵呵,
  大魚一千頭,小魚十萬夥。
  我問你,打了魚兒幹甚麼?
  還用說!打魚回家換老婆。
  換得老婆俏不過。

  俏不過,一年生兒郎,二年生女娥。
  兒女滿堂酒滿樽。
  烹尾鮮魚請四鄰。
  請四鄰,大家吃上個醉醺醺。

  我們聽著漁歌,不久來到島上。時已初更,只看見一個個燈籠,在暗中悠悠地走。又見一群腿動,合照在地上長大的黑影。我們向著燈籠去的方向走,一直走到山懷裡一塊平原。平原中間起了一架棚,是用船桅合船帆紮成的。棚周圍掛了些燈籠,棚前一張供桌,兩端排的是一對紅紙糊的風燈,中間是些水果碟子與香爐杯盞之類。桌面的方向,正對著銀河邊織女星。棚底下高高矮矮擁擁擠擠的站了無數的女孩子,都是自十歲至二十歲的樣子,大紅大綠的衣服,油光的頭,撲滿紅脂的臉。大家嘰嘰咯咯撲撲哧哧的笑語不絕。中年老年的男女人們在四周圍湊成個大圈子,都豎了腳站,引了頸,張著嘴,含著笑向中間望。

  玉君同我也擠過去,他們看見我們是生人,很客氣地閃條路,我們就擠到前邊去。那些女孩子正要行乞巧禮,大家一齊向織女星跪下,合了手,閉上眼,臉向著天默禱。有的臉上現出很莊重的樣子,有的悄悄地睜開一半眼去覷旁人,有的心裡發了癢欲笑不敢笑,但是鼻子眼都活動起來。不久隻聽到撲哧一聲,有一個禁不住笑了。這一來不要緊,你聽吧,這裡嘻嘻一陣,那裡嘰嘰兩聲,不久,大家都忍不住了,便嘿嘿笑起來。一個十七八歲鵝蛋臉的女孩子,抱怨她身旁一個十五六歲滿月臉的女孩子道:「你這個沒好處的笑些什麼?惹得人家也忍不住。」說著把她扭了一把。只聽「哎喲」一聲,那個滿月臉的叫起來了。又低聲罵那鵝蛋臉的道:「你這個窮砍頭的扭死我了!等你嫁了人,也是這樣的扭你漢子不成!」後面一個十五六歲瘦臉的女孩子抱怨道:「悄悄的,有話家去說,別在這裡噪人!」那個滿月臉的回道:「誰噪你來,誰教你不把耳朵握上呢?」三個人你一嘴,我一舌地鬧起來,直到三個人滾成一球,大家才笑著替她們拉開。那個滿月臉的吃了虧,哭著罵道:「你們這些狠心的死窮鬼,巧伶姐姐一輩子也不教你們的!」

  一時大家行過禮,都到供桌上取了一根花針,三枚細長的綠豆芽子,踱到黑暗地方,要把綠豆芽子穿在針孔裡。她們的意思是誰能先把豆芽穿在針孔的,就證明她是織女的高徒,全島的人都要尊敬她的。所以現在她們都莊重起來,專心誠意地去博這個彩頭。看的人也都不響地等著。

  忽然一個高細身材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手上擎著針與豆芽,又驚又喜地跑了過來,把針與豆芽交給兩個中年婦人,口裡喊道:「我穿上了!我穿上了!」

  那兩個作她們評判的中年婦女接過去看了一看,也隨聲道:「果然李家二姐姐穿上去了,你們都用不著再穿啦。」

  那個女孩子喜得眉飛色舞,齒粲目笑的說不出話來。我仔細一看,原來就是那個狠心扭人鵝蛋臉的女孩子。一時大家都跑過來對她賀喜,她現在卻倒害了羞,紅了臉不言語。

  離她們不遠,一個人獨自站在那裡,噘了嘴,兩個眼滿含著妒嫉,遠遠瞅著那個得意的鵝蛋臉的女孩子。她就是那個挨了扭,滿月臉的女孩子。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跑了過去,對她道:「姐姐,你沒穿上針嗎?」她舉手就打那個小女孩兒一個耳光子,口裡罵道:「用你多嘴長舌的!我穿上穿不上,管你什麼事!」那個小女孩子無故的挨了打,就哭著罵道:「你穿不上,怨你手拙,為什麼來打人呢?」她氣的又要過去打那個小女孩子,被旁人拉開,她才一個人低了頭,慢慢地踱到黑角上去。

  我掏表一看,已經是十點半了。我對玉君說:「天不早了,我們快回去罷。」

  玉君點了點頭,還是戀戀不捨地慢轉過身來。我們趕到海岸上了船,駛開海邊,放到中流。此時半規明月已向西斜。海面起一層銀霧,遠山近島,都在迷離隱現中。四圍清空,萬籟無語,只有蕩漾的波紋對月閃爍。在此種境地,心中往往微動悲哀,而悲哀是戀愛的變相。悲哀到了極度,一轉頭便是戀愛的猛熱。但惟其在過分的清寂環境中,心裡的情感,也如外境的玲瓏透剔。過於清楚了,自己倒害怕起來,所以只是默對無言,陷於愛情的恐怖中。我偶一抬頭,見玉君的兩眼正對我出神,二人的目光相碰,玉君不好意思,急急地把頭低下去。我正要向她說話,但是不敢開口,只望著她。玉君慢慢地抬起頭來,見我正在看她,羞的立時又低下去了。我又想開口的時候,只聽水上撲楞楞一聲,船過處驚起一雙水鷗,打水飛去,打得水中月影,隨波蕩漾。

  二人默無聲息地上了岸,又默無聲息地我把玉君送到園子門口。自己轉過身向城裡走。此時月清如水,人影在地,玉君站在園子門口,望我下山。剛走不遠,只聽背後一聲歎息。我轉過身來,見她已轉了臉向園子裡走。我望著她的影子進了園子,一個人低了頭轉身向寂寞路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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