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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玉君在西山園子住下去。雖是園中花鳥,盡她享受,架上舊書,供她消遣,但她總是悶悶的像一枝不見陽光的花。終日盼菱君和我去看她。菱君不來,她著急;菱君來的太頻了,她也著急。而一面高家的錢又不肯早交出來。大家都不免急悶。我時常在城裡物色點新鮮菜品或斷亂新聞,興興頭頭地送了去,東扯西拉地講給她聽。但也是件難事,因為我來的太頻些,她心中不安;來的太疏些,她心中又犯疑。這種情形,她也曉得,我也曉得,只有感情本身不曉得。

  菱君方面呢,在家裡總是淘氣。她的先生是個老病殘疾的人,一星期中不過來教個三天兩天的。她閑了就跑到我家來,來了就要我領她去看玉君。好在她父親因為心緒不佳,到北京去了。她繼母不管她,有時不回家吃午飯,她繼母問起她來,她只說在她姨娘或姑母家中吃的,她繼母與這些親戚少往來,也就無從追究了。

  這天她一早跑來,要我同她到西山去。我們商議好不坐車子,要徒步走的。她初出城時太高興了,又跑又跳地走了幾裡路,老是跑在我前面,又跑些歪道去采野花。後來她便漸漸地慢了下去,再後來說是腿骨發酸,一步也走不動啦。她的腿也真聽話,向前一屈就坐在草地上,怎樣地勸說她也不理,只骨朵著嘴不動。我等她休息一會,再教她走,她還是不動。我說:「狼來了,快跑!」她嚇的立刻爬起來,跟著我跑。跑了一會,這次卻真不成了!她曲了腿坐在地上,交握著手,眼望著天,像個祈禱的幼兒。我說:「狼趕來了!」她說:「就是狼來吃我,我也是不走的。」

  「這個冤家,過來我背著你走罷!」說著我過去蹲下身,讓她爬在我的背上。她喜的笑道:「你若是早背著我走,我們不是早就到了嗎?」

  「你可是站著說話,不害腰痛!」我回她說,「你這個小流氓,快說個故事我聽,不然,我把你摔到溝裡去。」

  她開口便道:「有一回牛郎騎在老牛背上,老牛要牛郎說故事給它聽。」

  「這個沒良心的猴兒!」說著我就蹲下身去。她的腳尖觸了地,便嚷道:「怎樣的了?」

  「老牛走不動啦!」我說。

  她兩手仍然抱著我的脖子,急忙哀告我道:「好先生,好先生,我再不說你是老牛就是啦。」

  我又背了她走,她這回一聲也不響了。我說:「怎麼的啦?」她說:「我一說話,你就不背我了。」

  「這個淘氣的猴兒!你說罷,我背你走就是啦。」

  她不急不慢地把牛郎的故事講完了,我們也到了園子門口。我把她放下。她說:「先生。」

  我說:「怎麼的了?」

  「我就是牛郎。」

  「不差。」

  「姐姐是織女。」

  「也不差。」

  「先生你呀!」

  「是什麼?」

  「是老牛。」她說完一氣跑進園子。我從後面笑著趕她,罵她過河拆橋。她直跑到她姐姐房裡,一頭撞在玉君懷裡。玉君問是怎麼的了,她撒嬌道:「林先生要吃我呢!」我跟下去說:「誰要你叫我老牛呢?」

  玉君替她重新梳洗了,領她到園子裡去剪花。

  哈媽與琴兒忙著作了幾樣菜。大家用過午飯,來到樹蔭下乘涼。玉君同我都坐在籐椅子上,菱君坐在一個蒲團子上,手裡拿了些馬鬣草,和琴兒兩個編小狗小兔子。

  玉君笑道:「一存,我要對你上個請願書。」

  「現在的小姐們都是下命令,請願書是用不到的。」

  玉君笑道:「就是把你書架上那些程朱陸王的書搬了出去。我有個怪脾氣,見了這些書在屋子裡,我住了就不舒服;好似覺到那些方板面孔的先生們在那裡板著臉督責我。」

  「好啦,明兒把那些書奉送擔糞的老王就是啦。」我笑了說,「老實說,宋儒對於漢儒的反動,是推陳出新,功在不沒的;而宋儒之講性理,卻無一處不背乎人性。若說是『性猶水也』,那麼,宋儒之理性,有似伯鯀之治水,伯鯀不去疏江導河而去杜水,結果是『洪水氾濫於中國』。宋儒不講率性修道而講杜性,結果是『人欲橫流,不可收拾』。」

  「孔子可曾有過絕人欲存天理的話?」玉君笑問我。

  「我敢以割頭擔保,那是沒有的。」我答說,「不惟孔子沒說過,就是他的門弟子也沒說過。孔學是絕對承認人的本性,不過要以禮樂去節和它,所以喜怒哀樂是大本,發而中節是達道。絕人欲存天理的話,是直到宋儒以佛家靜坐參禪的方法去治『孔席不暇暖』,『實事求是』的人生哲學方才參出來的。就是孔子聽了,也要嚇一跳的。因為宋儒所絕的人欲,就是要絕了『天命之謂性』;宋儒所存的天理,就是存了『……以思,無益……』思出來的『桮棬』。」

  「中國最有害的兩種學說,」我停一會又接著說,「一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一是宋儒絕人欲存天理的話,因為有前一種勾踐謀生聚的辦法,就造成中國人的早婚,納妾,跛癃殘疾的都要傳種,鬧得個人口媲美於螽斯,生活汙賤於婢妾,國民是病夫,國家是神經病院。人口多了,生產不足分配,於是乎有爭。怎樣的弭爭呢?一是西洋人的戰勝天然,使它『取之不盡』;一是東方人的『清心寡欲』,根本上就不會爭。所以宋儒的絕人欲,第一先絕掉了人的生產力,餓得『槁項黃馘』,『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外不能『執干戈以衛社稷』。不能養家,所以鬧的『年豐而妻啼饑,歲煖而兒號寒』;不能衛國,所以遼、金、元、清入中國如入無人之境。第二又絕掉了人的喜怒哀樂的情感,使音樂、美術、文學、詩歌可以培養性情的東西不能充分發達。宋儒的存天理,就是存了人在生後習慣中所染受的禮教(Moral Code)。久而久之,這些禮教成了精,變為真桎梏與假面具。入了真桎梏的,就成為「塚中朽骨』,戴上假面具的,就變作『禽獸食人』。」

  我一時說的忘情,惹得大家都看我。菱君放下她手裡編的小狗,跑過來拉了我的手,眼望著我的臉說:「先生,你別生氣,我再不叫你老牛就是啦。」說的玉君和我都笑起來。我拍著她的肩說:「我哪裡捨得氣你,我氣旁的老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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