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振聲 > 玉君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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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園子裡整住到一個星期了。這天早晨哈老頭說是李子、花紅、桃子、香水梨、海棠果都快要上市啦,商議雇些男女工人摘果子往外發行。商議完了,他跑去鄰近村裡雇了一大群人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熱鬧鬧的站了一園子,好像趕山會似的。小孩子們爬到樹枝上坐著,一面摘一面吃。老頭老婆們抖起衣襟,在下面接了,送到筐子裡。年輕的男子,少年的婦女就踏了凳子,探著身,伸著手,說說笑笑地一面摘果子,一面鬧著玩。滿園的綠樹紅果外,又平添了許多衣服的彩色。平時細碎的鳥聲,於今換了斷續的笑語,那滿園子樹枝也都跳躍招展起來。 這裡樹枝分處,露出一個小孩子的笑面。 那裡綠葉中間,伸出一個少婦的皓腕。 這裡說:「小翠把花紅都吃啦!」 那裡說:「小紅把李子都裝到衣袋裡去啦。」 這裡說:「樹枝抓住我的袖子。」 那裡說:「樹刺紮破我的手心。」 這裡王公公用手揉著他的禿頭,說是一個大鐵梨落在他的頭頂上。 那裡李媽媽抱住她的腳,說是張三驢踏了她的腳尖。 哈老頭挺起胸板,袖著手,來到這裡吩咐幾句,走去那裡挑剔一番;臉上露出說不出的尊嚴,就是他頷下的幾根黃鬍子也根根都想跳起來說:「看,我是主人的鬍子!」 他們一直忙到太陽平西。大家都爭著嚷著在井邊洗手臉。這個抱怨那個潑了她一褲子水,那個抱怨這個濺了她的新鞋。這個罵那個洗的次數多了,說什麼牛角洗不出象牙來;那個罵這個嘴太快了,說什麼驢屁股掏不出馬糞來。大家鬧著笑著洗完了,都來到樹陰下席地坐成個大圓圈,吃著水果談天。我也坐在他們的旁邊,聽大家湊趣兒。大家不免講些東家長,西家短,南家碗大,北家碟小的話。于大娘咬了一口桃子,一面吃一面說道: 「你們知道,咱們南村裡有個小神仙嗎?不是會治病能請仙的什麼神仙,是個套鬥的小神仙。」一個人問道:「什麼叫套鬥的小神仙?」她接著說:「有一天他出去趕集回來,他老婆在家裡招了一個姘頭。不防備她男人回來那樣的早,家裡又沒處可躲藏。於是她就跑到房門外迎住她男人,把她男人手裡拿的那只巴鬥給她男人套在頭上,撒嬌道:『你猜我今天做的是什麼飯?』這個工夫她的姘頭就溜了出去。她男人猜道:『米飯煮茄子,對不對?』她拿下鬥來笑道:『你真是個神仙!』現在你們這些男人裡面有多少個是神仙?」 大家笑了一回,答道:「只有于大爺一個人是神仙。」 「呸,老娘講故事給你們聽,你們還拿老娘開玩笑,於今的世界,是越發沒良心的啦!」于大娘說著把腿一伸,兩隻腳正放在小翠懷裡。小翠手裡吃過一半的花紅,也被于大娘踢丟了。小翠氣的叫道: 「你們看看,于大娘這兩隻大腳,還往人懷裡放哪!」 「放你娘的狗屁!」于大娘說,「你奶奶的腳,比我的還大呢,你沒看見。」 小紅一面插嘴道:「小翠,你別惹惱于大娘,連于大爺都是怕她的。」 大家都看于大爺,于大爺在那裡吸著旱煙袋,兩個眼笑眯眯的不作聲。 于大娘倒有點不好意思,便罵小紅道: 「小紅,你這個嚼舌根子的小婢才,你怎麼知道你于大爺怕我哪?」 小紅笑答道:「哪個不知道于大爺怕老婆!」 于大娘爬起來去抓小紅,嘴裡罵道:「我把你這個舌頭生疔的小娼婦,看你老婆不撕你那張沒有夾管的狗嘴。」 小紅的腿快,爬起來就跑了。于大娘抓不到小紅,沒處出氣,回來搶白于大爺道: 「也沒有你這個一千錐子紮不出血來,不爭氣的男人,教人家拿了開玩笑,你還蹲在那裡夾了狗尾巴一個屁也不放。」 于大爺還是吸旱煙袋,兩個眼笑眯眯的不作聲。 旁邊一個人說道:「他在那裡做神仙呢!」 于大娘要笑不好笑,只得翻了臉說道:「你說什麼?」 「我說我是神仙。」那個人說著一伸舌頭。 「這倒罷了。」于大娘歪了頭回到自己的座位。 謝媽媽又引出頭來說:「神仙不神仙,聽我告訴你們一個新鮮話。你們誰見過城裡花市街周老爺的小姐?」 有一個人答道:「我見過。漂亮得很!」 「外面漂亮,心裡卻不老誠!」謝媽媽道,「昨天我們的蘇親家從城裡來看我。她是在周家當老媽子的,所以知道底細。她說是這位小姐人品性情,沒有一樣不好的;只是提起找婆家來,就和她父親鬧脾氣。二年前因為一個姓杜的鬧了一回;這回黃家去提親,她父親願意的了不得,她偏不願意。後來黃家氣了,吹出風來,說是這位小姐靠不住,在外面認識不相干的男人。還有些不名譽的事情。周老爺聽了,一氣一個死,回家逼問他女兒。這位小姐也是個烈性子,氣的哭了幾天,恐怕還要尋自盡呢。」 她是無意說,我卻有心聽。我通身的血脈,全不循軌道走了:頭上太多了,這樣的發漲;身上太少了,這樣的發冷。直挺挺地站起來,覺著這個房子和園子都不是我的,這一群人我也不認識,就是我自己,也是一個空空洞洞的紙人。腳下輕飄飄的像踏著棉絮似的,出了園子,走下山坡,一直走到海岸,坐在一塊石頭上。天是空的,水是空的,山也是空的,天地一切都是空的,死的,沒有情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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