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振聲 > 玉君 | 上頁 下頁


  哈老頭的兒子興兒跑來,說是房子修飾好了,問我幾時要搬。我教他在此等一等,我就要搬。張媽幫著我收拾起幾件行李。「琴兒這個丫頭哪裡去了?」張媽突如其來地說,「琴兒,把洗的那幾塊手絹拿來。」

  停了半天,琴兒才慌裡慌張地手裡飄著幾塊手絹子跑了進來,丟下就往外跑。

  哪裡去?」張媽問她。琴兒哦哦了半天,才答道:「……到後院子澆花去。」

  「不要去。」張媽命令她。

  琴兒倚在門框上,骨朵著嘴,兩眼瞅著她娘,想走又不敢走,卻是不停地探頭伸腦向外望。她娘問她話,她驚了一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神情不定,回答的話也是驢唇不對馬口的。不久興兒得意洋洋地走了進來,嘴甜笑著像吃了蜂蜜似的,問道東西收拾好了沒有。

  「收拾好了,你搬到車子上去罷。」張媽吩咐他。

  他站住腳不動,只望著琴兒擠眼笑。琴兒把身子一扭似惱非惱地走出去了,他才笑吟吟地躬了腰去搬東西。

  東西放在一輛騾車上,我也坐在上面,興兒趕著車,騾兒的頭一搖一擺地拉出城來。

  正是中夏上午的時候,一輪赤熊熊的烈日照在遍山遍野綠茂的莊稼上,暖煦煦的薰風吹得草木都懶洋洋的欲睡。啯啯兒亂噪亂叫,像不讓他們睡去似的。騾兒走的比蝸牛都慢,頭一點一點的好似老頭子打盹。

  「興兒,你今年多少歲了?」我問他。

  「二十二啦。」他答道。

  「該娶媳婦啦!」我笑著說

  「哎!」

  「你娘不著急嗎?」

  「哎!」

  「現在的人過二十以上,便用不著老子娘操心,自己是會找人的。」

  他回過頭來望我一望,說道:「你說是自自自己找姘頭?」

  「什麼話!我說是男人自己找媳婦,女人自己找丈夫。」

  「那麼,不不不用媒人嗎?」

  「自己會找人,還用媒人幹麼?」

  他望著我傻笑一會,仿佛很明白我的意思的樣子,說道:

  「少爺,你別別開玩笑啦,我我知道你的意思啦!」

  「我的什麼意思?」

  「哎!」

  「我只說正經話,你這個孩子怎麼這樣的多心。」

  「不是我我多心,少爺,是你你多心。」

  「是我多心?」

  「哎!」

  「我多了誰的心啦?」

  他不作聲,只是低了頭用一塊火石向車板上亂劃。我不好意思再問他,只好讓他對車板去訴心事。我望見幾個小村落,煙囪上突出炊煙來,正是做午飯的時候。微風過耳,送來幾處近午的雞聲。我對興兒說:

  「快到正午啦,趕緊走,我們到了,還可趕上午飯。」

  他那裡理也不理,只是劃他的字。我低頭一看,見他在那裡劃了兩個人的頭,臉對臉兒,一面寫了個十七,一面寫了個二十二。那個標十七的,像似個女人頭。我也不去問他,他劃完了把手中的火石拚命向地下一擲,狠狠地抽了騾兒兩鞭子。那騾兒像似從夢中驚醒過來,昂起頭來飛跑。

  及到了西山的園子,天已過午。哈老夫妻忙了一會屋子,又去殺雞。到園裡采了幾種鮮菜,大家吃午飯。興兒自從懶懶地搬完了行李之後,就一溜身不見面了。直至吃飯的時候,還不見他。他娘出去找他一回,沒找到。後來見他在西北角上那個小屋子後面,坐在一塊樹陰的矮石上,躬著腰用一塊石片劃地。他娘叫他吃飯,他生了氣答道:

  「不用你管,餓餓餓不死!你你應該管的,不肯管,不不不應該管的,倒要管起來!」

  他娘氣了,也自言自語地道:「這都是哪來的風,哪來的雨,幾時進城,幾時回來慪氣!」

  我吃過飯到屋子裡休息一會,出來跟著幾個工人去灌樹,割樹枝子,紮葡萄架,搭葫蘆棚。他們起初都不讓我動手,後來看我也做得來,就聽我的便了。直做到紅日西沉,通身都是汗膩。挾了一套幹衣,跑下山坡來就是海岸。走到一塊石後沙灘上,換了浴衣。一頭撞下水去,好涼快!

  晚霞把海面映得鮮紅。不遠的幾個小島也都倒映在澂瀅生光的水面下。霎時紅雲變了紫色、淡藍、深藍,藍雲鑲著淺黃淡紅的邊框,襯著杏黃的天色。漸漸只見一抹紅線,變為幾縷青芒,落日下山了,海上的一層青霧漸合漸濃,把點點小島都擁抱在黑軟的懷裡去了。

  我從水裡出來,寒噤不堪,像一隻冰箱裡的去毛雞。忙把身體擦乾,換上幹衣。及至身體熱度複元,覺著遍體清溫,筋肉怒張。跑回家來,飯只是吃不飽,吃得哈媽都笑起來。

  吃完了飯,覺著有些困頓。走到樹下的籐椅子前,向後一仰,仰到椅子懷裡,通體舒軟,像棉花似的沒得一星彈力。一種溫都都的感覺,串遍全身,直串到眼上來,眼皮一陣溫澀,剛一接觸便入了黑甜鄉了。

  及至醒來,見半滿的月已經西斜,遠山近樹,都在微明迷離中。站起來往自己房裡走,經過興兒窗下,見興兒房裡的燈尚亮。從窗上照出的影子,知道他在地上走來走去的還沒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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