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振聲 > 玉君 | 上頁 下頁


  自從趙大娘鬧了一場提親之後,我心中平添了許多無端的煩惱。在家看書咧,看不到幾行,心裡就不知道想到那裡去了。出門散步咧,走不多幾步,心中便厭倦了。對人無故的發脾氣,對自己的鼻子眼都嫌討厭。於是把遞信的責任,交付琴兒,自己便跑到北京來了。黃土依然舊樣的多,飯攤依然舊樣的髒。政治依然舊樣的與黃土飯攤媲美不朽。不過還有一個學者的社會,是在中國旁處找不到的。我住了一年多,也當了一名委蛇委蛇的教員。

  有一天從學校領了薪回家,將一把紙票放在桌子上——自從金錢代工價後,這種支配道德,支配政治,支配世界和戰的紙票!不覺自己對自己說:

  「一存,一存,你又錯了!為了這幾張紙,你作了個雇傭式的教員,野雞式的兼教!」

  「你說,古人教書,是學者的自由結合。所以沒學問的不能教書,沒學問上興趣的也不來聽講。自從有了現存的學校制度後,教員不是以講學為生命,是因緣校長謀飯吃。分班教授,便不管學生的個性與興趣,教員的講演,不過是無的放矢罷了,你這個話也不算全差。但是,你到哪裡找得到大學為公的地方,學者可以隨意設講席,學生可以自由來聽講呢!

  「你說,教員是要能激動學生對於學問上的興趣,引起學生心中的問題,再去幫助他們解決問題的。不是教員要顢頇地去講,學生要無抵抗地來聽。那是戲館子與說書場的把戲,不是學校中研究學問的方法。

  「你說,教員與學生之間,不惟有知識上的關係,又當有作人上的關係;教員為金錢而謀事,學生為文憑而混時間的,算不得教育。

  「你說,學生與學生之間,應當多有討論與切磋的機會。學校當多製造此種機會,正式的如各種討論、辯論會等,非正式的如牛津、劍橋大學之下午茶會等,使學生得到機會與刺激,去討論學術,批評政治、文藝及各種社會問題。

  「你說,學校中當提倡各種的運動與社會事業,以期養成大家合作的精神(Co-operative Spirit)與處世的藝術(Art of Living)。

  「你說……你說的話多得呢,但是哪一件你做得到,哪一件你能夠幫一點忙!一存,一存,算了罷!如其心上背著大黑點子混飯吃,反不如……」

  一陣門鈴響,把我的瘋話打斷了。不久,聽差的拿進一封快信來。我一看,是玉君的,便先吃了一驚,她為什麼要寄快信呢?忙拆開看時,見是:

  ……家君將以妹嫁軍閥之子黃培和,爭之無效,反遭詬詈。妹誓死不負平夫,誓死不嫁軍閥之子。但平夫既遠隔重洋,家兄又不幸早世。舉目無親,仗義何人!且黃家既欲速娶,家君又利早嫁,幽谷深淵,迫在眉睫。此等委瑣之事,非兄莫敢告語;患難之際,非兄莫能挽救。望念昔時兄妹之情,平夫委託之重,速出一弱女子於水火之中。平夫與妹,不敢忘德。鳥語鶯啼,魂驚消息;海天雲際,目斷歸舟。

  玉君,五月十五日。

  濛濛細雨在海面上打起千萬個白波,洗淋淋沉重的載客小舟,攏到輪船邊。在人聲嘈雜中腳夫掙扎著拉下了我的行李,並我一塊兒用小舟渡到海岸上。一個人擔了我的行李,我在後面一聲不響的跟了走。

  從雨絲迷離中,望見了城郭,又望見了家裡的幾株老柳樹。一進門,張媽又驚又喜,忙著為我換衣服,烘屋子。張老頭也跑進來,兩個眼笑的眯成兩條縫,兩行白牙從他的草蓬蓬的鬍子裡露出來。他喜的沒得話說,只說是要到前街去打酒,為我驅寒氣。琴兒抱著小貓球兒笑吟吟的走進來。她比以前出息了許多,說話也帶上些羞澀的意味了。一進屋子貓球兒便從琴兒懷裡跳下來,跑到我跟前,圍我轉了幾個圈子,又用脊背來磨擦著我的腳背,嗓子裡咕嚕咕嚕地仿佛是說:「回來了,回來了!」

  張媽與琴兒,忙著做了幾樣拿手好菜。張老頭打酒回來,我的衣服也換好了。我讓張老頭夫妻一同吃酒,他們客氣了一回才依從了。時已黃昏以後,窗外雨聲,屋內燈影,大足助人酒興。張老頭夫妻,問我些異鄉新聞,我就拉七雜八地講給他們聽。講到高興的時候,張老頭夫妻點頭歎息,琴兒也忘了溫酒,站在門旁,瞪了黑溜溜的眼睛竊聽。

  我又轉向張老頭夫婦問些地方上的情形。張老頭報告我些家鄉瑣事,又歎口氣道:

  「自從你出門這一年多,家裡的樣樣東西都貴起來啦。人家出門,做官的做官,發財的發財,回家來買房子買地;我們家裡呢,化銷一天比一天多,地租子一年只有幾厘利,越久越不夠啦。並且……」

  「可不是!」張媽搶著說,「你看北街王家,長街蘇家,廟後沈家,那一家不是做官發了財,回家來買房子買地呢!更有小井黃家,人家做了什麼師長啦!回家都帶著護衛,家裡新起的大洋樓,華美天堂的!咳!咳!咳!少爺,只有你……」她吃了一口酒,壯一壯膽子,又接著說:「只有你還得從家裡要錢化!你也不……」

  張老頭看了她一眼,她才閉住嘴。於是兩個人的四隻眼睛一齊射在我臉上,我只得低下頭去不言語。

  半晌,我抬起頭來問張媽道:「你說的那個黃師長,他有一個兒子嗎?」

  「兩個啦,大的三十上下,小的十幾歲,是姨娘生的。」

  「你看見過他的大兒子嗎?」

  「沒見過。聽說有好幾次到北京上學,都不行。要入兵營,他奶奶又不答應。現在還在家裡閑著哪。」

  「他還沒有娶過親嗎?」

  「怎麼沒有呢!不多些日子才死的。聽說就要續娶啦。」

  一時大家無言,停了一會,我又向張老頭道:「我們西山園子的房子,可住得?」

  「住是住得,只是狼狽些。」

  「沒有妨礙,我一兩天就要搬過去住。明天你去對哈大爺說一聲,教他把西北角上那五間正房打掃出來,就說我快要搬過去住啦。」

  張老頭沉吟了一會道:「少爺,你還要帶些東西去嗎?」

  「東西倒要帶一些。把書房裡靠南窗那一架子書也搬過去。」

  「怎麼?少爺你要在那兒常住嗎?」張媽瞪了眼問我。

  「住一年學學種地。」我笑著回答她。

  「種地?」張媽把頭一扭道,「我的老天爺!你看看!你在外國多少年,是學種地的嗎?咄咄!」

  「我很後悔我沒學種地!」

  大家一時都沒聲響了。停了好久,張媽長歎一聲道:「上自去世的老爺太太,下至我們,所有的親戚們,哪一個不指望少爺讀書成名,有點出息!誰想到少爺自由自性的,要跑回家裡來種地!難道你也穿粗衣,吃粗飯,和一群莊家霸子廝混嗎?」說到這裡,她看一看她老頭子,張老頭點了點頭表示贊成她,她更壯了膽,又接著說:「再說,少爺這大的年紀,早就該討位小奶奶了。這樣的光杆一個人,幾時是個盡頭。娶位小奶奶,也好生下幾個兒子,家中熱鬧鬧的,就是老爺太太在陰世,看了也很高興的。」

  我只是低了頭不回答。

  「少爺,你可是有什麼不得意的事情?」她又問我,我仍是低了頭不答。

  「你可是有什麼心事,說不出來?」她又接著問,「果然是這個樣,你一個人住在山裡頭,豈不是更要傷心了嗎?」

  「你不要再問啦,少爺真個傷心起來了!」是琴兒的聲音。接著屋內一種說不出的淒涼,大家默然,只有我的淚滴衣襟與窗外細雨斷續的淒切聲響。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