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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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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飯後,天色晴了,金煌煌的日光,漫鋪在新雨後的長街上。我一面走,一面打算,心裡總是忐忑不安,好似要上斷頭臺的一般。走了好一會,抬頭望見了一座新起的不中不西的洋樓,心裡想道:「這就是張媽說的那個華美天堂的大洋樓了!」忙向前搶了兩步,忽然那兩條腿,自己又停住了,像似從心中墜下一塊大石頭來把它們墜住了一般。從腰裡掏出煙盒來,燃著一支煙,吸著煙又打了幾個轉身,才轉到黃家的大門口,一鼓氣直走到門房前。 「您找誰?」一個四尺多高四尺多粗的人從門房裡鴨子步踱了出來,仰著臉,扁著嘴,這樣問我。 「你們大少爺可在家裡嗎?」 「您貴姓?」他把我上下打量著盤問。 我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他接過去,閉著嘴看了半天,嘴巴下那一片多肉褶作深深兩道大紋,又仰起頭來對著我說:「您在這裡等一會兒,我給你進去瞧瞧。」說完轉過身去,挺了胸,仰著頭,向裡走去。只見他頸上三道大紋,身下兩條短腿。 等了老半天,他從裡面挺了肚子走出來說:「請到客廳坐罷,我們少爺就起來啦。」 我跟他到了客廳裡,坐在一把四面不沾身的方椅子上。他挺著肚子走出去了,一個長瘦的差人進來倒了茶。我吃著茶四面牆上望一望,見掛的匾聯,都是些督軍省長的大筆。又等了老半天,聽差先進來,跟著是一陣香水香肥皂的臭味,進來了一位黃、瘦、細、小、時髦裝飾的人,對我躬了兩躬腰,口內說些久仰久仰的套話。我站起來問他可是黃培和先生,他把眼擠了幾擠,一笑露出滿口的金牙來,答了個「是」。我心下暗想道:「他不像個師長的兒子,倒像個花旦的琴師。」 他和我客氣了幾句不相干的話,就問我道:「你剛從北京回來嗎?」 「是的,昨天剛回來。」 他抬起手來修飾指甲,現出兩手的金戒指;又抬起頭來,問我道:「你常看戲罷?」 「看過了幾次。」 「徐碧雲真是後起之秀啊!」 「我來有一件事情求你。」是我打斷他的話。 「他扮玉堂春公堂一場,唱工真好!」他讚歎不置地說,「其中二六轉搖板,搖板轉快板一段,變化無端,悠揚盡致。除了他,真沒有第二個唱的那麼好!你看過他的……」 「我來有一件事情求你。」我又重新鄭重地這樣說。他把眼擠了一擠,望著我道:「你說什麼來?」 「有一件事情求你。」 「什麼事?」 我哦哦了半天,才紅了臉說道:「府上可曾到花市街周家提過親嗎?」 「不錯不錯,」他聽了,笑的一口金牙都露出來說,「我從去年在海邊上看見了周家這位小姐,咳!別提啦!比琴雪芳長的都漂亮十倍!可巧我的內人上月死去了,到周家去提親,周老爺喜歡的了不得,滿口答應,我們不久就要定親啦。」 我聽了眼前發了一陣黑,定了定神對他說:「這門親事定不得的。」 「定不得?」他擠著眼發驚問我。 「你可認識杜平夫?」 「不認識。」他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周小姐認識他。」 「周小姐認識他?」他瞪了眼吃了一大驚似的。 「很認識他,他們兩個人是朋友。」 「是朋友?」他的眼擠得更急了。 「是很好的朋友,兩人已經有了婚約了。」 他聽了兩個眼一擠也不擠地圓睜起來望著我,半天一聲不響。忽然問我道:「因為什麼她父親又把她允許了我呢?」 「因為他不承認他女兒與杜平夫的婚約,所以又把他女兒允許了府上。」 他聽了把眼皮慢慢地垂下,如釋了重負一般,微笑道:「這就是了!」 我又鼓了勇氣說:「周小姐一定要嫁杜平夫,因為她父親不答應,所以來求你成全她的志願。」 他聽了立時變了臉說:「我不懂,我哪一點不如旁人。她父親願意結這門親,三番五次地托人來告訴,說是她十分願意,要幾時定親就幾時定親。我又不是勉強她……」 「不是這個意思。」我解釋說,「原為杜平夫與周小姐是舊朋友,所以我們要成全他們。」 「成全他們的勾當!」他憤憤地如此說。 我聽了如同被刀子割了一下,剛要起來同他分辯,他慢慢地問我道:「姓杜的現在哪裡?」 「在法國。」 他聽了冷笑一聲,兩個眼睛極狡猾地望著我問道:「你怎樣知道周小姐要嫁姓杜的不要嫁我?」 「周小姐寫信告訴我的。」我漫不經意地回答了他。 「哈哈!周小姐寫信告訴你的!」他聽了梟笑道,「這種事情她都能告訴你!不知道你們……你們有什麼勾當呢!現在假裝文明的女子都靠不住!我娶過她來,一定要問個明白。把她關在家裡,看她再能與你們……」 我眼前一片火星,聽不清楚他下面說些什麼,只看見他一口冷笑的金牙在空中跳蕩。我站起來,把手中的一杯茶,狠狠地向他臉上潑去。只聽他大叫一聲:「聽差,打打打。」我叩上帽子,抓起手杖就往外走。客廳前站著兩個人,見我如瘋狗一般闖過去,他們倒向旁邊一閃。我走出來了。 糊裡糊塗地走著。日光是血色的,路旁的屋子都躺著,樹也七歪八仰的,「大概這是我的家了?」進了院子只聽有人說道:「少爺你回來了麼,你的臉怎麼那樣的紅!」大概這是張媽的聲音。 摸進自己的屋子,看見一張床在那裡,腳下忽然有些站不住了,躺下去,不久,一切昏亂,不識不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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