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振聲 > 玉君 | 上頁 下頁


  正是初交中秋的天氣。禾稼尚在田裡未獲。這一天我與張老頭同到西莊子上去看看田,就在一個田家用過了午飯;張老頭便同幾個農夫到樹蔭下去歇午去了,我一個人悶悶地往家裡走。雖是秋半而午熱尚濃,此時午日方斜,人倦欲睡。經過幾個村落時,看見村頭樹下,幾個農人圍坐,吸著旱煙,大家談笑。路旁的酒店裡,這邊坐幾個,在那裡吃酒;那邊坐幾個,在那裡打盹。我一個人穿阡越陌,慢慢走來。四圍寂靜,只有微風吹動禾葉刷刷作響與離落的幾頭老牛齕草的聲音。我又走過一個小溪旁邊,溪岸坐了幾個洗衣的幼女,與幾個垂釣的兒童說玩話。溪上對對的秋燕,掠水飛翔。在這種豔陽光下,生機四露的地方,我一個人總覺懶姍姍的,像頭失掉同伴的羊。踽踽走回家中,見張媽正與她女兒琴兒在那裡擣衣。見我進來,她們都停住手問我話。

  我笑道:「剛到中秋,你們就忙著擣衣了!」

  張媽笑道:「俗話說的好:『山棗一聲,懶媳婦吃了一驚。』我與琴兒反正是閑著沒有事,現在就把冬衣忙好了,免得山棗上市,還要吃驚呵。」

  我懶懶地走進屋子。西窗上滿窗驕陽,有幾個長腳蜂兒在新油糊的紙窗上嚶嚶亂碰。琴兒送過茶來,問我可要吃點食,我說不要了。她又把院子裡曬的書,一部一部搬進來。搬完了,站在書架子前去整理。

  琴兒是張老夫妻惟一的女兒,那年已是十五歲了,生得紫胖胖的臉兒,不笑不說話,一說話就沒有盡頭的。她一面理書,一面報告我些東家長西家短的話。我半聽不聽地同她打混,忽然聽到她說什麼周小姐常到海邊去的話。

  「可是花市街的周小姐嗎?」我發急地問她。她眼不瞧我,只是點了點頭,繼續理她的書。「周小姐怎麼樣?」我又發急地問她。

  她回過頭來看我一眼,又轉了過去理她的書,只裝沒聽見我的話。

  我說:「琴兒,你這個孩子怎麼學壞了!我不問你的話哪,你老是儘量的說;我問你話哪,你倒不說了。」

  琴兒回過頭來笑道:「你這一著急可就把我嚇忘了哪。你剛才問我什麼來?」

  我氣了道:「琴兒琴兒!你老是這樣地和我淘氣,我明天只好搬到西山園子去住了。」

  「少爺,你別動氣,你聽我告訴你。」琴兒一字一板地說道,「我今天吃過了早飯,跟對門的小潤一塊兒到海邊去玩,看見了周小姐在那裡站著哪,眼瞧著海,老久也不動一動。小潤告訴我,說是周小姐常常到海邊去哪。從前還領著她小妹妹,後來只是她一個人。人家全都說她會跳海的。」

  「胡說!」我說了卻不知不覺地站起來,仿佛看到黑沉沉的海水中伸出銀白的牙爪把玉君抓拿下去了。

  琴兒看我出神,莫名其妙,瞪了眼直望著我。我覺出她的注視來,自己不好意思,正想轉身向外走,忽聽張媽笑道:

  「趙大娘,原來是你!哪種風把你吹了來?」

  「你們的少爺可在家裡嗎?」是趙大娘的聲音。

  「你找他有什麼事?」

  二人低聲咕噥了一回,又都笑起來。

  張媽走進來對我說:「趙大娘要見你哪,有要緊的事要同你商量。」說完對琴兒擠一擠眼,笑著出去了。

  不久張媽領了趙大娘進來。趙大娘年近五十,瘦面薄唇,衣服素潔。我讓她坐下,自己站到書架子前,假裝理書,不去理她。

  趙大娘把我打量了一番,說道:「多少年不見,居然長得這樣魁偉了。」

  我仍是不理會她。

  她停了一會,又搭訕說:「當日老太太在世,我是常常來問候的。咳!姑奶奶還不是我做的媒嗎?你看,姑老爺這幾年人旺財旺的,那個不羡慕人家!當初我到賀家去提親……」

  「趙大娘,你現在還當媒人嗎?」我打斷她說,「現在的新法令,凡當媒人的,都割去舌頭,拋到海裡去。」

  「你別害怕,我不是來做媒的。」

  「好的很,你請吃茶罷。」

  琴兒倒了茶送過去。趙大娘一面吃茶,一面兩個眼隨著我的行動轉,打混了幾句閒話,又向我笑道:

  「我們若是不當媒婆,你們也沒有老婆。」

  「謝天謝地,傻子才要老婆呢。」

  「怎麼?連老婆都不要啦!」趙大娘說著把茶盅放下,責備張媽道:「你們老夫妻倆受過老爺太太的恩惠。於今你們少爺沒人管,這樣自由自性的,你們也不勸勸他!」

  「我們也不勸勸他?咳!我的老天爺,那裡有用呢!」張媽回答說,「前天我們姑奶奶回家,那樣地勸他!證古論今,什麼話沒說到!輕啦,他當作耳邊風;重啦,他搶白我們姑奶奶一頓。姑奶奶紅了臉,氣得兩眼淚汪汪的再不做聲了。咳,你那裡嘵得我們這位少爺的古怪脾氣!」

  停了一會,趙大娘正色道:「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我提的這位姑娘,卻是不同尋常。別提長的多麼漂亮啦,就是畫也畫不出!能寫能算,待人又好,家裡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誇獎她的。並且人家又入過學校,正對你的……」

  「她既然入過學校,就自己會嫁人,用不到你們多嘴長舌的。」是我打斷她的話。

  「哎喲,人家是什麼人家,能教姑娘自己找婆家!」她不耐煩地說,「個半月前還因為什麼婚姻自由,鬧了個天翻地覆的。咳!這就是……」

  「你說的是誰呀?」我急問她。

  「你若是一點意思都沒有,我就不用說出名字來啦。」是她留難的話。

  「你不說是誰,我怎麼會有意思呢?」

  「是誰?」她裝腔作勢地道,「說起來你應該知道。就是花市街周老爺的姑娘。」

  我的頭忽地大起來。滿屋子裡的桌子椅子都亂轉。趙大娘的兩個眼睛也在空中亂跳。我向衣架前撲了一步,抓起帽子和手杖,闖了出來。只聽背後抱怨道:

  「人家一不禿頭,二不瞎眼,他怎麼聽了生氣哪?」

  「你可不知道我們這位少爺怎樣的乖僻啦!凡是我們說是對的,他總說是錯了;我們說是錯的,他倒說是對了。」

  我如在夢裡一般地走著,不知道走了好久,也不知道走到什麼地方,只見眼前一塊大石頭,背後是一株樹。我便身不由己地坐下去,閉了眼背靠在樹上。四肢都疲軟了,毫無一星兒氣力。腦子裡倒是熱的發酵,一切心思都如亂絲一般,絲絲染上喜怒哀樂各樣不同的色彩,互相搏鬥,互相勝負,又都扭成一股兒,變為灰色情感。心中什麼都覺不出來,只是木木的一團。

  不知坐了好久,腦中的熱脹漸漸地低減了些。眼前又現出許多的圖畫來。仿佛是在埃及的東岸,赤圓的落日,如夜火一般,照的沙漠都通紅。從天邊的椰樹間,跑出一群野人來,飛隼一般的快,直撲到我面前來捉我,我一時四肢無力,只好由他們綁起。再一抬頭,看見平夫騎在駱駝上,像個王子。我心中歡喜,想他一定救我。哪知他把頭掉在一邊,只裝不見,滿不理我。我想到我原是對不起他的,無怪他生氣。後來又轉出一個女王來,與平夫並轡騎在駱駝上,我氣的大罵平夫辜負玉君。平夫笑道:「玉君已經嫁了你,我有什麼辜負她的地方?」我心裡也承認他的話。正在焦急,忽地眼前一陣紅光,一切都不見了。

  睜開眼一看,正是落日照在我臉上,我原是打了個盹。

  我把身子轉了一轉,背著陽光,又閉上眼去默坐。仿佛又覺著自己在幼年的家庭中,家中來了許多的客,熱鬧鬧的站了一屋子。姐姐也跑了進來,對著我點頭笑。我正在猜想這是怎樣一回事,仿佛聽到大家交頭接耳地說是我定了親。我心裡也想是不錯,姐姐曾經告訴我要定玉君為親的。又想起玉君要我替她刻個小猴兒,便得意洋洋地帶了刀子與木塊,跑到院子樹下去動手刻起來。剛一蹲下身,便覺兩隻小手抱住我的眼,說道:「你猜我是誰?」我道:「玉君!」

  忽聽到背後一陣笑聲把我笑醒了。覺著兩隻溫軟的小手仍捂在我的眼上。我拉開一看,一個雪白的面龐,露著兩行小牙,腮邊一對笑窩,從我背後轉過來。我嚷道:「玉君!」

  「哈哈,我是菱君。」

  我定神一看,果然是菱君,才知道自己真是夢魂顛倒了。菱君又對我道:「先生,你在這裡打盹,不怕著涼嗎?」

  我再四處一看,原來是在望仙橋下一株老柳樹前,是我們約好了為平夫遞信的地方。

  我從衣袋裡掏出平夫船到埃及時寄來的一封信,為菱君裝好在懷裡。我問她姐姐可好,她點了點頭,又附在我耳邊說:

  「姐姐常到海邊去,也不告訴我。」說了歪了頭,鼓起小腮,很不平似的。

  我拍著她的肩說:「姐姐去散步,怕你跟去冷,所以不告訴你。快把信送去,看姐姐著急。」

  菱君轉身沿著河邊跑去,走了老遠,猶時從樹叢中望見她的影子。

  我坐到什麼時候才回家,也不曉得,只知上橋的時候,望望天上的星斗,已漸稀白,耳邊上隱隱地聽到幾處的雞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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