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振聲 > 玉君 | 上頁 下頁


  早晨六點鐘出了城門,見朝日剛從樹梢探出頭來,照在蓋滿露珠的草地上,蒸起一層晶霧。遠遠的望見幾個村落中冒起縷縷炊煙,直沖上新開放的淡藍天空。我沿著一片菜園子向海邊走去。一面走,一面回想昨天晚上杜平夫對我所說的話。想起要見多年別過的玉君,心中不免突突地跳。想到平夫是個有性情的男子,又私為玉君喜。但是,平夫去了,要我照應玉君,在中國這個社會裡,男女中間,都是隔條天河的,哪裡有互助的機會呢!豈不是令人搔頭的事嗎?

  我正在癡癡地低了頭往前走,冷不防,把個路旁站定拉菜車子的驢兒碰了一下。那驢兒正在那裡打盹。我這一碰,又正碰在它的頭上,它冷不防嚇了一跳,脖頸一仰,向上一跳,拉了菜車子就跑,把車子上剛剛裝好的清新油綠的韭菜、菠菜、王瓜、大蔥、小白菜、紫胖的茄子、紅脆的水蘿菔,都傾翻在地上,還有幾個肥的青椒、冬瓜、王瓜在地上亂滾。

  菜夫正在抱著菜向車上裝,見驢兒跑了,快放下懷裡抱的菜,把那個受驚的驢兒拉了回來。那驢兒直仰著長脖,豎起一對大耳朵,吁吁地喘氣望著我,用兩條後腿向地上亂踢,大有對我過不去的樣子。

  我對菜夫抱了歉,幫他把菜裝好了,又向海邊走。

  穿過菜園子,便是一片沙田遠接海岸。過了沙田,我便望見一對人兒在海岸並肩散步。他們走著漸漸慢下去,又漸漸地那位女子停住了腳,臉轉向一邊,頭漸低下去看地。那位男子站在她面前,伸開膀子,似乎對她有所請求,但是她不應。那男子的膀子,漸漸地垂下去,也低了頭看地。

  離他們不遠,有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子在那裡低頭躬腰揀石子。此時海岸上只有他們三位,靜悄悄地站在朝日中,背襯著一片海水的清碧,遠接天邊。

  我不好意思走向他們,只得轉了頭向那位小女孩子走去。只聽背後有人叫道:

  「一存,我同玉君在這裡等你半天了。」

  我轉過身來,見杜平夫與周玉君正向我走來。玉君高細身材,眉目間猶是幼年的秀朗,而神采越見飄逸了。我正想向她迎上去,那兩隻腳偏偏像教釘子釘在地上。玉君乍見時紅了臉,慢慢地向前踱。海風吹得她的玉白紡綢刺花短袖褂子與下身的嗶嘰百褶白裙都翩翩向後飛舞,像阻止她的前進。她的柔黑的眼珠,滿含著羞澀的笑意道:「林先生,你可記得十幾年前的玉君?」

  我從她的笑中,猶依稀見到她幼年的憨態,便答道:「只有你笑的樣子和你哭的樣子,我記得最清楚啦。」

  「可是我常常哭過?」她笑著問我。

  「哭是不常哭,只是一哭就會鬧亂子的。你可記得我們後院子的老樹根是你哭斷的嗎?」

  她聽罷紅了臉一笑,那披肩的雪毛,也都絲絲搖動,磨擦著她紅潤的雙頰。

  「從前家兄在著,我們還時常得到你的消息。後來家兄去世,消息就斷絕了。」她說著用手理一理鬢髮,又接著道:「我在北京的時候,你已經到外國去了,聽說你連朋友的信都不寫!」

  我答道:「人家有了快意的事情,才寫信給朋友要他們高興;有了失意的事情,也寫信給朋友要他們傷心。我既無得意的事情能使朋友高興,又不願為了失意的事情教朋友傷心,所以就用不到寫信了。」

  她聽罷把頭掉過一邊,假裝看海,不再理會我。我又指那個小女孩子勉強搭訕道:「那是誰?」

  「那是我妹妹菱君。」玉君說著對菱君招手道:「妹妹,過來見見林先生。」

  菱君聽罷,兩手捧些石子跑了過來,只見她雪白的皮膚,烏黑的頭髮,星目朱唇,猶是當年玉君的樣子。我要同她握手,她把石子用左手向胸前捧著,抬起右手來與我握手——一隻豐軟的小手,指根上一行四個小窩。我問她話,她不回答,只退過去用手撫弄她姐姐的短裙,瞪著兩個滴溜溜的大眼睛望著我。

  玉君用手撫著菱君的頭道:「怎麼啦?平常是個話婆婆,現在倒裝起啞巴小姐來了!」

  忽的汽笛一聲,大家都吃了一驚。轉頭看時,見一隻載客的小汽船,飛箭似的,從西面駛進港來。平夫把那只船惡狠狠地看了一眼,臉上忽地老了十幾年似的,湊近一步,眼裡冒火一般的看著玉君道:

  「玉君!」他說了這兩個字,再也接不下去了。他的咽喉為感情塞住了。

  玉君慢湊到平夫的跟前,拉了平夫的手,兩眼滿含著淚光,希望,怨望,看了平夫半晌。她微啟的唇,被日光穿射,映出一種淺紅的顏色,張了一會,方微微地顫動道:

  「你去了三年以後就回來罷!」

  「我不去啦!」平夫頓足道。說著把頭轉過一邊,好似要躲避玉君的目光。

  玉君聽了,眉頭開鎖了幾次,勉強含笑道:

  「笑話,為什麼又不去呢?」

  「等到……」平夫咕噥了兩個字便又斷下去。

  玉君看了他半天,放開了他的手,低下頭半天不響,忽地紅了臉,對平夫囁嚅道:

  「你去罷,我一定等著你就是了。」

  平夫抬起頭來,眼裡滿含著感激的意思望著她,她低下頭去。平夫伸開了膀子湊近了她。我忙轉過臉,移開步,去叫腳夫。

  行李都裝好了,平夫與玉君還傍倚著不動。直至催客的汽笛又叫了一聲,二人才如夢中驚醒。平夫依依不捨地上了船,那船便像占了勝利似的大叫一聲,一溜煙向東駛去。

  那船直走的剩下一丸黑影了,玉君還在那裡站著不動。海風吹散了她的絲發,吹冷了她的雪腮,像一個玉雕的女神。

  我在一旁低首徘徊,要過去勸她也不好,離開走了也不好,便想法把菱君招在一旁,要她拉玉君回家。菱君望了我的臉要想說話。我便躬下腰,她豎起腳尖,把嘴附在我耳邊道:

  「姐姐為什麼讓杜先生走了,走了她又發愁?」

  我笑道:「你不知道嗎?」她搖了一搖頭。「可是我也不知道呵。我們問問那水上的白鷗去罷。」

  她聽了向我白瞪了眼一望,表示不滿意,又把頭一歪,轉了身跑去她姐姐身邊,拉了她姐姐的手道:

  「姐姐,我們回家去罷。」

  玉君牽了她妹妹的手慢慢地走去。我也無精打采地回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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