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振聲 > 說實話 | 上頁 下頁
說不出


  常聽人抱怨說不出的苦,可見是普遍現象了。但說不出也有種種不同,有的非真說不出,只是不可說或不便說;有的又真是想說說不出。不可說或不便說,那是屬￿社會性的,有些道德問題在內。想說說不出,便是表現上的問題,成為「藝術家的難關」了。

  晁蓋到底只是個草澤英雄,臨死望著宋江說,「賢弟莫怪我說,若那個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作梁山泊主」。這真有點與宋三黑過不去,他雖也使得點拳腳,但只殺得閻婆惜,如何是史文恭的對手!後來射死晁蓋的史文恭,又偏偏被「凜凜一軀……通今博古」(宋江讓位語)的盧俊義活捉了,宋江真有說不出的苦。幸有李大哥痛快,一則曰:「哥哥休說作梁山泊主,便作個大宋皇帝也肯」,再則曰:「你只管讓來讓去假甚鳥,我便殺將起來,各自散夥」。是宋江心事李大哥代說之,宋江並非不能說,不可說也。

  賈赦一眼盯上了鴛鴦,不管老娘如何,先暗地引誘這丫頭,「老太太雖不依,擱不住他願意」。後來賈母知道了,氣得渾身打顫,連王夫人都怪上了。「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剩了這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直待探春替他分辯,老太太才承認錯怪了好媳婦。王夫人非不能自己分說,不便說也。

  諸如此類之說不出,正多著呢。其說不出是為社會的道德制裁所不許,並非語言自身問題。而其結果且會發生許多語言的虛偽與無聊的酬答。增加了語言的花腔與濫調,巧言與隱語,至使孔老夫子有「不知言無以知人也」之感,可見是自古已然了。

  至於所謂「一言難盡」,那又並非說不出,只不過「言之長也」罷了,故皆所不論。

  惟有想說說不出,才成為表現上的問題。又必先是真實地想到感到,更欲真實的把感想傳出來,為了這真實,乃有藝術可言。

  在這兒,也不盡是藝術問題,有時是語言本身的缺陷,原因是語言本為需要所迫而創造,其需要既有時地與的限制,而創造者又不必都盡情盡物。只為相習日久,鹿馬可辨,大家也就安陋就簡地混過去了。人類愈進化,現象愈複雜,語言愈是瘸著腿追趕不上。「薄粉豔妝紅」,已經是與「衰顏借酒紅」紅的不同了,而「露冷蓮房墜粉紅」,與「夕陽樓閣半山紅」與「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許多不同的顏色,都用一個紅字概括了!最近又舶來了「洋紅」,「印度紅」,紅字用的越多,紅的色性也就越加模糊了。提起「洋」字,尤為可惡,一切新添的現象需要形容的,都教「洋」字包辦了。什麼洋薄荷,洋海棠,洋貨洋狗,都如不管是哪一國人,一以洋鬼子呼之,而語言之代表現象,愈籠統亦愈模糊。

  至於哲學科學上許多名詞,每為了定義缺乏清割,才弄出許多誤解與爭辯,而在翻譯的時候,一種語言與其它的起了比較,其缺陷便更了然。

  除了語言的缺陷外,在表現自身上說,感到說不出的尤其是情感。思想若自身先弄清楚了,剩下來的只有說法的好壞,並沒有說不出的問題。因為就心理學講,在運思的時候,就是語言的動作,本身沒有分別。在用語言思想時,間或語言有省略;卻並非先有思想,後用語言來表現。若以為說不出,那就是想不出;既想不出,又說些什麼?所以表現上真的說不出只有一種,便是情感。

  有人以為印象複雜時,感覺說不出。但那真正原因,還是觀察的不清楚,或是語言不夠用,或是表現無次序,也並非真的說不出。真的說不出,乃在一種事物的刺激(外來的或內動的),生理上先起變化,心理上成為感情(據James Lange情緒說)。

  表示情感的感歎詞,雖或起於語言之先,但至語言成熟了幾千年,那些感歎詞還無法用語言替代,且還是表現情感的最滿意的方式。

  在一種刺激的陡來,心神為之振盪,語言會全被嚇跑了,故雖張口而無言。次則在一種情感暴烈時,喉幹唇顫,再也說不清楚。甚或至於心有忸怩,也會口將言而囁嚅。這都是證明情感根本就妨礙語言的工作。

  若待情感過去,心神清爽時再去形容,那就同金聖歎早起食粥而甘,飯後再來描寫,情感亦追不回來了。內省派的心理學家之不能存在,也是情感為梗,因為他們起情感時,剛一內省,心理便掉轉風頭,情感也就不見了。

  故描寫情感終為藝術家的難關。因為難寫,藝術家往往被迫而用誇大的比喻。「問君還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與「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比喻雖好,終究誇大得也可以。但比喻到底是比喻,不致與事實相混。若直寫如「淚落枕將浮,身沉被流去」,便與撒謊無異。使人感覺反不如科學一點,像達爾文的Expression of Emotions寫出實在而親切了。

  在《石頭記》二十九回裡,作者敘說寶玉與黛玉吵嘴的原因,而結束說「……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難以備述,如今只述他們外面的形容。」這是多麼智慧的一句話!接著作者又寫到襲人勸寶玉的話,正打中黛玉的心坎,黛玉以為寶玉不如襲人;而紫鵑勸黛玉的話,也正打中了寶玉的心坎,寶玉又以為黛玉不如紫鵑。而讀者明明看出,寶玉並非不如襲人,黛玉也非不如紫鵑。他們倆的情感自己說不出來,襲人紫鵑所以能說者,又正是因為她二人沒有他們倆的情感。他們倆的不能說,確是真不能,又非如宋江之不可說與王夫人之不能說。

  作者遇到直接描寫的困難,他的智慧指出一條路,曰「只述他們外面的形容」。也許這條路正是難關的出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