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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與圖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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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在廣義方面看,它的起源,不但先於文字,也許還先於成熟的語言:它與初民穴居中那些雛形的圖畫一樣早,一樣的是他們在實際生活需要以上發射出來藝術的曙光。 語言的成熟,是指能以完全用它表達意思與情感於他人,而又為他人所瞭解而言,這需要長時期的試驗與發展。人類與生俱來的情感——尤其在初民時代,整個宇宙是情感的對象,不是理智的對象時,他們當然等不得語言的成熟,才應用以表情達意,而他們用以表情達意的,是不完全的語言,輔以手描腳畫,象形式的動作;以及抑揚高下,感歎式的聲音。這些就部分的說明了語言,舞蹈與音樂合而發展為古代的詩歌;也部分的看出文字的起源——記載語言的符號,不能離開象形象聲,類似圖畫的痕跡。《詩序》所謂「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雖足以說明古來詩歌與音樂及跳舞的「三位一體」,但對於其發生之次序,還不算是一個「美麗的臆斷」。 詩歌,音樂,舞蹈與圖畫,到後來雖各自旁立門戶,蔚為大國,在其起源是同生於類似的情志,表現于適合的形式,一種美感的要求。而「適合」也正是美的確切的解釋。 不過,詩歌與圖畫,在其初級的發展中,並不如詩歌與音樂舞蹈那樣的密切,而其密切的關係,反生於稷黍的發展。在詩歌發展到「山水方滋」的境界,而圖畫尚在寫人物的階段。及圖畫由人物以至鳥獸樓臺,更由其背景作用以至為獨立的山水,視詩歌久已「瞠乎其後」了。然而,把詩歌與圖畫聯成一體,使為發生內部的滲透作用,因而使這兩種藝術相得益彰的是「書畫同源」為之媒介。 「書畫同源」是中國藝術史上獨有的問題,也是中國詩所以那般接近自然而中國畫所以在世界藝術上獨佔一種風格的原因。這裡並不是說旁的國家的詩歌與圖畫不相接近(其接近由於另一種原因,如二十世紀初,美國印象派(imagist)所主張的詩的內容,即其一證),只是說中國的詩與畫,為了書畫同源的關係,其相互的影響特別早,特別大,至於形成中國詩畫的特殊風格。 無論哪一國的字,沒有成為獨立的藝術品的,除了在圖案上偶爾占點藝術風味。中國的書法,不獨與圖畫雕刻(碑碣也是雕刻一種)並列,而且書法實是圖畫與雕刻的生命所寄(畫法中的骨法用筆,浮雕中的線條,碑碣更無論)。因此書與畫就發生了極密切的關係。除了畫院派的畫人外,文人派的畫家往往便是書家,也往往便是詩人。畫院派畫到「靈品」與「妙品」,而中國畫中最重要的在所謂「神品」與「逸品」,卻又往往是文人畫。自鐘繇,王獻之,顧愷之,謝靈運,王維,宋徽宗,以至趙孟頫,倪雲林,董其昌,都是很顯著的例。 畫家既往往是文人,又往往是詩人(實在說,中國的文人與詩人沒有界限),則在詩與畫的修養上與作風上也就難以分開了。不獨「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成為詩人與畫家的術語,而詩畫可以寫在一幅上,表示一個同樣的意境;且有時互相發明,成為一種藝術上的合體。 詩歌與圖畫既在中國文藝史上發生如此密切的關係,我們不能不注意這種關係的價值。在詩歌與圖畫獨立成為文藝作品時,它們彼此相互的影響更顯然出於本體以外,這就到了詩境的「隔」與「不隔」(王國維《人間詞話》)以及畫中有無「意境」的問題。大抵詩境之「隔」,由於印象的模糊,故能使詩不隔者莫如畫。畫無意境,由於缺乏詩意,故能使畫有意境者莫如詩。今先談畫對詩之影響,再談詩對畫之影響。 大抵寫景,文字遠不如形象藝術(Plastic Arts)之具體而清顯。後世印象複雜,亦不如古人所表現者之單純而有力。《詩經》中之「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或「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隨便舉例,其印象莫不單純而明晰(至其音樂成分之高,蓋出於詩歌於音樂未分)。時代愈後,意象愈複雜,藝術各部門分立愈遠,而詩中的印象便愈模糊。「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已是十分難得的佳句了。惟情景隨人事的演進而日趨複雜,詩人的選擇力與表現力,所賴於圖畫之幫助處必更大。就一般言之,寫小景易,寫大景難;寫清景易,寫渾景難;寫美景易,寫情景難。試舉例言之: 「蟬聲集古寺,鳥影度寒塘」,或「青苔寺裡無馬跡,綠水橋邊多酒樓」。與「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或「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則小景比大景易得清楚。 「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或「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與「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或「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 則清景比渾景易得親切。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或「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與「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或「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 則美景比情景易於描寫。 寫小景,清景,美景,頗近於工筆劃;景愈大愈渾愈不易寫,在畫中已近於寫意畫。至於情景,高妙者往往遠出畫境以上,圖畫也只有望塵莫及了。 至於詩對畫之影響,更為明顯。無論畫山水或寫生,若僅只摹寫天然,愈寫得工細,寫得逼真,我們愈要說他「匠氣」。「匠氣」便是缺乏「詩意」。詩意是整個畫中有一個境界。或是疏曠,或是雄渾,或是淡遠,或是函逸,總而言之,就是一種詩境。畫家必須能將他於外界的印象,經過一番陶熔與融會,從自己的性靈中表現出來,然後才是「顏色的抒情詩」或「無聲詩」。這樣畫家實在與詩人並無二致,所差的僅在工具的不同。至於有些詩境不是圖畫能所達到的,那是藝術本身的限制,不是高下的問題。我們試看蘇東坡(也是畫家)題惠崇(也是詩人)春江晚景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詩意與畫境已經糅合為一,無從分出那是詩那是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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