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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


  人人都稱讚「說實話」,實話卻並不加多;人人又都詛咒「撒謊」,謊話也並不減少。困難的不在一個人不願意說實話,是在他撒了謊,自己並不知道。

  這世界是撒謊透了的,人們靠它吃飯,靠它維持朋友的關係,靠它治國,辦外交。離開它行嗎?人們已經把它培養成一種生活的需要,與衣食住一樣的需要了!它也將如衣食住一樣的因習慣而失掉人們的覺察,除了搬個新家,嘗口新味,或換件新衣時,總不會再惹起注意的。這就等於撒了個新謊。但舊謊是那樣的普遍而現成,越是有歷史的民族,這種成套也越多,連給他父母報喪的帖子都有撒謊的成套,也就很少給新謊發跡的機會,覺察因以寥寥乃至於無有。

  但每人在他或她第一次撒謊被發現時,不也曾紅過一次臉,總該有罷?我想。可是那也如她做新娘一樣,只一次(?),以後便是不常紅臉的少婦了。

  撒謊成為習慣時,至於並不需要,他也撒謊。這足證明習慣之深而難改。有如剛才說到的喪帖,也不知道孝子怎麼那麼多,每月總接幾套,套套又都是那麼一套!我們心裡明白,他不但未曾泣血,他連苫塊怎麼講都不知道!我還疑心,有的是在寢枕著妻或妾,決不是苫塊,這也如說臥薪嚐膽是一樣。那不管,奇怪的是,我們並未盼望他泣血,也並未盼望他寢苫枕塊,他偏要撒謊,何苦來!

  吃虧的又是語言的本身,它將因撒謊而失掉它應有的功用,我們並不可憐那牧羊的孩子,在他第三次喊「狼來了」的時候,沒人理他,那活該,我們可憐的是那一群無辜的羊,它們應當因語言而得救的,反被語言殺死了!

  語言不為說實話用,失掉了它代表實物的能力,必至冗廢以老死。每一種語言,都曾為撒謊殺死了一些名詞與成句。而最善撒謊者蓋又莫過於文人,有時它能把整個的語言殺死。於是另有人拿一種新的來代替。在中國,散文之代替駢文,白話之代替古文,從語言的本能看——恰當的代表實物,都算是「說實話」代替了「撒謊」。

  在一種新語言登上文壇時,這本是文人說實話的好機會,再用不到撒謊了。然而無疑地有人又在利用它撒謊。不同的,用舊語言時,撒謊自己不知道;新語言造的新謊,也許還沒過那臉紅的關頭罷?姑且這樣盼望著。

  在平常說話,因為要把自己或事情,所得像對面人所期望,於是而有謊。在文學,揣摩讀者的心理,把文章作為逢迎的工具,並未說他自己的話,文章也就不實在了,如此便是撒謊。

  為一種名詞的時髦,拿來貼在唇上,充摩登的胭脂;或為一種主義的新鮮,不問瞭解也不,同情與否,便拿來掮在肩上,作為時代先鋒的招牌,還恐怕旁人沒看見,又吹毛瞪眼的大聲喊。我保險他不會說自己的話,如此便又是撒謊。

  時代太壞了,民生的疾苦到了極點。能以大眾的吟呻發為語言,觸起一般的覺悟,這是太應該的事。但左拉為寫煤工的苦況,便跑去煤礦住幾月,只為的要說實話。不許你坐在洋樓的沙發椅上,吸著三炮臺,裝農民說話!不但那些話,農民自己聽了都不懂;替他們造些假話與虛情,反把他們的真情實話給淹沒了。如此也便是撒謊。

  謊多了會把些新名詞與主義都殺死。那也好,我們不可憐那些名詞與主義,只可憐那些無辜的羊,教牧羊的孩子用謊言給殺死了!

  至於說是某著名文人的兄弟死了,這當然是文壇的消息,於是投稿,於是拿到稿費五毛。過幾天又說是某著名文人的兄弟並沒死,這當然又是文壇的消息。於是再投稿,於是再拿到稿費五毛。像這樣的只能說是撒謊中的小偷,當然還不在掛齒之列。

  又在中外文學接觸之際,引用些外國成語與名詞,這也如吃外國的魚肝油一樣,可以肥壯身體。但外國一般也有泣血稽嗓的。似乎近幾年的文藝裡,頂時髦的要算「親愛的天使!」因為言情之作多,這是頂用得著的。但不免使人想到邦達賚的一篇短文。那裡有類似這麼一段:

  一個打靶的人,扶著他的親愛的,可崇拜又可怕的太太下了車,來到射場,那人幾次的射擊都落荒了。一彈且射到天上去,惹得他的親愛的格格一笑!迷人而譏訕的一笑,於是他回身對她說:「你看那裡有個洋娃娃,在右邊,鼻子望著天,驕傲的樣子。好親愛的天使,我要想像那就是你!」

  說著他閉上眼去摸槍機,嘭的一聲,那洋娃娃的頭打掉了,打的真乾脆。

  於是,他對他的親愛的,可崇拜又可怕的太太,弓著腰很敬重地吻她的手。並且說:

  「啊,親愛的天使,我怎樣感謝你給我的煙土波裡純!」

  於今在中國,也有不少的人,趕著太太叫「親愛的」!但我覺「親愛的」還不夠,應當叫「親愛的天使」,那才夠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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