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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解與同情之於文藝


  假使肚子從來沒嘗過餓的滋味,對幾百萬災民不會有多大同情的。這自晉惠帝以來,已經如此了。所謂同病相憐者,正因為瞭解真才同情切,不是?

  但同情有時不必盡生於瞭解,老牛之舔犢,慈母對於愛子是。瞭解後也不一定就起同情,路人之于司馬昭,世界之於日本是。

  在受者方面,要求瞭解時不一定要求同情;可是要求同情時,一定得先要求瞭解。據說有一次幾位美國人到俄國,大概是旅行團之類吧,他們要見托爾斯泰。托爾斯泰要求只見面不說話。可是旅行團中的一位女士,見面就說:「我真喜歡你寫的那本……呃呃……叫什麼名字來?」托爾斯泰冷冷地道:「Dead Souls?」那位女士喜得拍手道:「不錯,不錯,就是它,那本書寫得可真好!」托爾斯泰還是冷冷地道:「那是果戈理寫的。」是呀,這不瞭解的同情,真比不同情還難受。

  在施者方面呢?不瞭解當然說不到同情,可是不同情,那就最需要瞭解。武王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太公雖不同情而能瞭解。但義人之死於左右者,古今來又有多少!

  閒話撇開,其於文藝又如何?這可分批評與創作兩方面說。我們對於批評文藝的人,要求先瞭解這件作品,不算過分的要求吧?瞭解而不同情,這是平常的事。不同情就罵,這只能算情感的發洩,不能算文藝批評。不同情也許是因為主張不同,也許是題目不對胃,也許是技術不同調。主張的不同那是黨爭,不是文藝。題目不對胃,那是嗜好,也不是文藝。惟有技術不同,則在文藝上可有討論,因討論而不免批評,因批評而促成文藝的自覺。自覺是一切事物進步的必具性。在自覺中它才會自動地選擇與淘汰,刻苦的訓練與鞭策。不經選擇與淘汰,則文藝只是荒園;不經訓練與鞭策,則文藝猶是野馬。也許會有人以為文藝的自覺,結果必弄成文辭的修美與氣力的衰弱,但那也只是推測之言,大的文藝運動與作品,都是自覺後的努力。況且在今日一切自覺的世界中,文藝雖欲夢夢,其又何能?然則文藝之對於批評,勿寧是需要,將拜而受之矣。

  但真正的批評,並不是謾駡,謾駡只有為了黨爭;也必不是為了發脾氣;發脾氣只有為了口胃不對;也更不是恭維,恭維又只是不瞭解的同情。批評是微美地指出其長處,微惜地指出其短處。尤其是指人短處,是需要個態度。古人說,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惜之,這是最高的批評態度了。

  總之,文藝之最需要的是瞭解;最不需要的是不瞭解的同情;最怕的是生於不同情的先天的誤解;最難得的是瞭解後發生的同情。但那是海內存知己,可遇而不可救的了。

  至於創作,那問題的視角便有不同。創作的人,對於他所描寫的人物,不獨需要瞭解,更需要的是同情。這並不是說作者必得同情于惡,只是說作者必得設身處地,瞭解其惡中也有可以原諒的地方;也正與對於善,必得燭深洞微,照見其善中也有卑陋的虛偽。不然,便是為善善而惡惡的情感所蒙蔽,張大本來的真實,而流於古典派的兩種人物:一種是天神,一種是魔鬼。這兩種又都不是人。

  所謂行為,絕不是表面的。凡是不平常的行為,尤其關於惡,必有一番內心的掙扎,所謂善惡,只不過加減後的餘數。在道德與法律上講,這善惡的餘數——行為,可以作為好惡與賞罰的標準。而在文藝,是絕對不夠,因為它要的是人生的真實,並不是好惡與賞罰。

  人生的真實,決不全在乎表面的行為,如行為前夕的掙扎,行為中間的低徊,行為過後的悔恨,都不是表面的,而又都是事實,把這些與表面的行為加起來,那總和才是人生的真實。文藝可貴的地方,也許正是因為它較近於真實一些。而其探求這真實,必需的工具是同情,因為同情才能深入其境,才能感覺得深切,才能瞭解得周遍。

  瞭解是創作的發動機,同情又是瞭解的遠征隊。

  文藝的田園久旱了,它缺乏園丁的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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