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聲乞雨_學達書庫

乞雨

　　文藝的田園久旱了！

　　它也許受了政治的影響罷？何以也多大言而少實事！上海方面到底熱鬧，種種文藝的運動也有好幾次了。為宣傳種種主義，鑼鼓打得很響，但戲是沒有出臺；為主張某一種文學，架也打的不少了，而主張的作品卻沒露面。

　　文藝的田園久旱了，至今還只是聽到幹雷！

　　北京是個打盹的老頭子，半天吵也不醒。好容易睜開眼看一看，馬上又合上眼。睡著了！真的，它竟連大言也懶得說，回想民七八至十五六年之間，它的文藝運動是如何的年青而有希望，真教你疑心它會老的這般快！

　　文藝的田園久旱了，它將枯萎以老死！

　　國家的隍隍，人生的苦痛，可是文藝的旱魃？

　　不，絕不！這情形應當激動我們的血淚！血淚，正是文藝的甘露，除非這民族連血淚也沒有了！

　　請看，這連年的水旱，遍地的狼煙，有多少日暮無歸的老人！有多少流離道側的孤兒！有多少抱著饑兒流淚的母親！然而，又有多少文藝的記載？

　　幾年來軍人的盤剝，政客的敲詐，苛捐雜稅的誅求。人民身上有多少刺刀的傷痕，腿上有多少竹板的血花！賣出的妻女流多少暗地的眼淚！然而，文藝又有多少記載？

　　外侮憑淩，抵抗乏術，為拙劣的軍械與落伍的戰術，戰場上犧牲了多少忠勇的健兒！政治蠹聚、社會瓜腐，少年偏于情感，思想過激，暗室裡殘害了多少有志的青年！生業不振，私謁成風，街頭上有多少走投無路的壯士，家庭裡有多少怕見妻子的工人！然而這一切的一切，又有多少文藝的記載？

　　文藝的田園久旱了，它缺乏血淚的灌溉！

　　中外潮流的衝突、時代現態的矛盾，在那兒為虐？

　　不，又絕不！這情形應當激動我們的思想，思想又正是文藝的泉源，除非這民族連思想也沒有了！

　　羅馬研究希臘的文化，建設了文藝復興；唐代與異族文化接觸，造成了文藝昌明。而今，歐洲繼承了希臘文化的遺產，中國又是唐代文化的嫡傳。歐亞的交通，學者的往來，翻譯的風尚，分明的使東西文化的潮流，得到空前的接觸。何以中國的文藝園裡，仍是其寂寂而寥寥！

　　批評者每喜舉衝突Conflict為創作的佳獲，並引《哈姆雷特》的內心衝突，為莎氏的傑作；《父與子》的時代衝突，為屠氏的佳作。中國今日要旁的沒有，要衝突卻為空前所不及。中西文化的激蕩，新舊思想的折衝，不用說。祖父，父親，兒子，對一件事便有三代不同的觀點。吃過麵包的丈夫，對吞過糟糠的髮妻，尚不如一雙舊鞋的合腳！用生奶洗澡的沒感覺多少嬰兒沒奶吃，穿二十五元一雙絲襪子的看著討飯的小孩子赤著紅腫的腳在雪地上走路！凡此一切內心衝突，時代衝突，階級衝突，應有盡有了！何以並未蔚成豐茂的佳獲？

　　讀書與閱歷，本是文藝切要的營養。今日的學校與城市的圖書館，總比以前私人的收藏為豐富而且實用了；今日的學校制度，把南腔北調的人會話與一堂，把東辣西酸的人會食於一桌，朋友的範圍推廣了；舟車之便，旅行比以前容易了；社交公開，男女的接觸比以前為多了。凡此種種，文藝的營養不為不豐，何以文藝的尊容，還是這般的貧血？

　　文藝的田園久旱了，它缺乏思想的霑潤！

　　懶？不錯，這是民族衰老的另一個形容詞。它會使當教員的在民國二十二年還用民國二年的講義。它會使當學生的不念書，講文藝的坐在洋樓的沙發上，吸著三炮臺寫農民文學。它會使許多許多有用的人，吃飯，睡覺，談閑天，打呵欠，把一切的田園都荒蕪了！

　　懶！它使時間隨流水而不歸，使思想將雲煙以幻滅，使人生悄然以消逝！你要打旱魃嗎？它在這兒！

　　故在創作，必要的是由於同情而生的瞭解，在批評，可貴的是由於瞭解而生的同情。其間的接環是瞭解，這正是人類的需要吧？若然，則文藝對於人類的貢獻，也正在接上這一失掉的環子，把人類的隔閡打通，讓同情互相交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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