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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中國文學的責任


  這是春天在清華中國文學會的講演。當時曾由耕羊先生記錄,載於《世界日報》。惟記錄稍有出入,是極平常的事。而手記尤多錯誤。故為自錄於此,意思亦稍有修正。

  我來講演的時候,第一個念頭便是國家到了現在,已經沒有文學的舞臺了,還有什麼可講!政治的腐敗,軍閥的割據,經濟的破產,民族的墮落,內亂的無辦法,外患的不抵抗,都表示一個國家的末運,甚至不是幾個人或幾部分力量所能挽回的末運!文學亦何能為!就使有方法想,也一定在政治與經濟的改造,外交的運用與武力的修整,也還說不到文學身上去,所以,文學之在今日,不但是不急之需,簡直要壽終正寢了!

  但是,第二個念頭——我們許多事要靠第二個念頭的,試問中國何以乃有今日?除了種種因素外,文學是不是也負了一部分責任?假使是,我們要創造一個新中國——這似乎是惟一的希望,文學當然的也要負一部分責任。這責任關係存亡,其重要使我們不能再行忽略。

  說中國之有今日,文學得負一部分責任,也許有人不以為然。不以為然,並不是看重了文學,而實是看輕了文學。以為文學者,不過幾個文人墨客,花朝月夜,大發其牢騷而已,何關乎國家的存亡!殊不知惟其如此,才把國家鬧到今日,才正是文學的責任呢。

  試看以往文學之影響于國民者:

  外患緊急的時候,國內的醜態便一切暴露了,這是日人侵略我們得到的第一個大教訓,不但證明政府無能,武備不修,就是一般人民,除少數例外,直至國快亡了,大家還是只知道自己而不知有國家!川滇的土酋,借外患而私謀拚夥,一部分黨人,借抗日而利用攻擊。這且不足提,最痛心的是一般民眾的麻木不仁,我們看到抵制日貨的成績,就足以證明中國沒有國民了!真有國民資格的倒是少數例外;我們真是個人民最多而國民最少的國家呀!再看看那般漢奸有多容易就把自己的民族賣了,這叫人痛哭,叫人發狂!我們知道在今日的戰爭,非全國總動員不可,現在也正喊著這口號。但我們要動的員在哪裡,有多少?所謂全國者,可是精神能聯合!可是意志能聯合,還是能力能聯合!這真是像魔鬼一般可怕的事實,而又不容隱諱的事實。

  但何以造成這事實?政治的不良,軍閥的割據,帝國主義的侵略,釀成了全國的經濟破產,因經濟的破產,演成道德的墮落,這誠然是一個很大的原因,但不是整個的原因。國民的懶惰,頹唐,放誕,卑污,苟且,不能盡委罪於窮。軍閥官僚不窮,又何嘗不懶惰,頹唐,放誕,卑污,苟且來?我們再想下去,不能不想到中國人一般的做人的觀念,也有人叫作人生哲學,精神生活。隨便你叫它個什麼名字,總之人人都有個人生觀念,有意識或無意識,肯告訴人不肯告訴人,都無關係,總之他是有的。他對於用錢,是受這個觀念支配,對於朋友,家庭,國家,社會,也莫不受這個觀念支配,而這個觀念的造成,除了經濟狀況占重要一部分外,而更重要的是精神環境。所謂精神環境者,別於物質環境而言之,也是人人都有的。分開來說,雖可分為家庭教育,學校教育,朋友的切磋等等,簡括地說,是「字」的影響,識字的人受讀品的影響,不識字的人又受識字人的影響。我們只看看讀品如何地影響一般青年,以及一個鄉下識字的人,得到一般民眾對於他的迷信,這一切都可以明白了。

  我們又知道支配人類的行為與思想最有力的是情感(情感支配行為,是不待證而自明的;情感領導思想,記得是盧梭的話),而讀品中刺激情感最有力的是文學。如此我們就可以談到一般國民的文學。大概可以分為幾類:

  一,談神怪劍俠(劍俠亦半人半神之類)的,大概自《山海經》以至《封神演義》,《西遊記》,《七俠五義》,《火燒紅蓮寺》等等,中國一部小說史,說來慚愧,除了有限的例外,簡直是一部妖書發達史!這一類書的影響,產生了種種迷信,怕鬼媚神,卜卦,白蓮教,義和團,紅槍會,以至於學徒的逃亡,要去峨嵋山修道:它的力量大極了。但這力量只能產生妖怪,而不能產生國民。然而我們需要的是國民!

  二,黑幕大觀與偵探小說。這類書起源於近代城市生活的複雜,一般人對近代社會組織無瞭解能力,遂至發生恐怖與誤解,至刺探他人之隱私,又為一般劣性根所同好,故此類小說得以應運而生。其影響造成人類不相信任,互刺陰私,誤解愈多,黑暗愈甚。並且給綁票拆白的一種教科書去做實驗!這類書會製造黑幕與惡魔,也不會製造國民。然而我們所需要的是國民!

  三,技能上進乎此的是奸險小說。如《三國演義》騙術奇談之類,本來一切物類,總是生存競爭的,為競爭而感覺智術的不足。所以此類小說大為一般低能兒所崇拜。這是他們的孫吳兵法,其影響是社會的爾詐我虞,勾心鬥角地搶地盤與飯碗。以至於軍閥之割據,政客之挑撥,也都是從《三國演義》學了不少的法寶!假若說今日的軍閥政客比三國那時候,不見得進化了多少,也許不算過分的刻薄吧?這類書會製造不少使心眼的人,但使心眼是為他們自己的利益,而不是為國家社會的,或者說是破壞國家社會的利益更妥當些,所以不能養成國民。然而我們所需要的是國民!

  四,更進乎此者便是柔情文學,如《紅樓夢》、《西廂記》等等,我們不能不承認在藝術上這些書是第一流的著作,也許是中國最好的文學作品,假如我們能單只欣賞其藝術而不受其影響,那便最好;但非有超人之力,是不容易不受其影響的。所以就在那紅軟塵中,製造不少的多愁多病身與傾國傾城貌。在生活充足,世界太平的時候也好。無奈我們大難臨頭,生死不保。要多愁多病身去執干戈以衛社稷是不可能,即使傾國傾城貌去看護傷兵也不中用;因為傷兵的氣息,會把她們不是吹倒了,就是吹化了,所以不能養成健全的國民。然而我們所需要的是健全的國民!

  五,請言更進於此者,當是中國詩了。詩感化人的力量更大,因為詩裡每含一種人生較深的感情,而抒發情感的詩,又加以音樂與圖畫的魔力,便更易動人了,所以西洋人常把「詩與民族」(Poetry and Nationality)合起來講,正為它是民族情感的表現。中國的詩,美是美了,但我總不忘一位外國朋友的談話。他說:「中國詩好是好,只是差不多有一種普遍氣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而西洋的詩總是比較的有力量,有生氣。」這個批評雖然包括不了一些例外,但大體差不多,中國民族的精神是老了!比如現代的國民,很需要冒險與衛國的精神,但在中國詩裡,頂多的是裡鄉閨怨,與傷別。他若從軍,不是說「自從身逐征西府,每到花時不在家」(張祐《郵亭殘花》),就是說「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陳陶《隴西行》)。他的朋友呢?在那裡「一曲離歌兩行淚,不知何地再逢君」(韋莊《江上別李秀才》)。又道是:「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曹松《己亥歲》)。他的夫人呢。在那兒「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王駕《古意》),又道是「浪子久不歸,空床難獨守」(《古詩十九首》)。這些詩都是好詩,理也是至理,無奈敵人已經進了大門,頭窺臥榻,你還在那裡「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中國詩人嫌這些尚不夠,再加上那耽樂派的詩人,在那裡搖頭擺尾地吟哦:「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怎麼辦呢?)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罷。以上各類的詩,差不多占了中國詩的中心,再加上詞,詞中除了蘇、辛少數人外,所謂詞的正統,總是來之吳歌與宮詞。差不多是些什麼」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這些文學又是不會產生健全國民的。然而我們需要的是健全的國民!

  我想這些例子已經夠了。自妖書,黑幕,奸險,以自兒女柔情騷人短氣,看了這些文學作品,也可以知道中國今日的文弱,中國文學不能不負一點責任;同時更可以知道,文學的影響如此,是產生不出近代國民的;沒有近代國民,也不會有近代國家的,不是近代國家,也不能在這世界立足的。

  中國的前途,分明只有兩條路:創造新的生命或是死。不甘死則只有向新的生命掙扎。文學在這方面,不能不負起它的責任來。其責任為何:

  一,為破除那般妖書與黑幕。我們的態度得像太陽,像電光,像照妖鏡,像斬妖劍(讓我們也用用他們的名詞),勇敢地放開眼認清宇宙,認清世界,認清社會,認清自己,根據於徹底的瞭解來造成我們文學裡的人生觀念,我們知道文學裡,無論你承認不承認,是處處露出作者的人生觀念的,讀者也不知不覺地受這種人生觀念的影響。

  二,為破除那種奸詐的文學,我們得承認人類的互助,為求人類互助,不能不求合作的道德。所謂道德,就是大家相見以誠,相愛以義。本來大家可以坦白相處的,為什麼必要爾詐我虞,心勞日拙?我們知道在近代的社會裡,一個團體不能合作,則一事無成,一個國家不能合作,必至於破碎衰弱以至於滅亡,近代事業成功的秘訣,無他,合作而已。

  三,為挽救那種柔性文學,騷人習氣,我們得提倡點勇敢的冒險的,不畏強禦,不怕犧牲的精神。我們並不希望造成個帝國主義的國家去侵略旁人;但為旁人侵略時,我們不可沒有抵抗能力。這在立國與做人兩方面,都不能缺乏這點骨頭。人生最大的恥辱不在戰敗,是在戰敗了,人家還罵你不是敵手,他們打了勝仗,還在感覺不痛快,不舒服!

  四,文學得負責記載下它生長的時代。這是一個什麼時代?外侮憑淩,失地喪師;虎狼四郊,民命如草!戰場上的血漬,閭閈間的眼淚,這些都無記載,是誰的責任?平時的橫徵暴斂,臨時的水旱天災,流民遍地,餓莩橫野,這些都無記載,又是誰的責任?思想的矛盾,時代的衝突,犧牲了多少有志的青年?經濟凋敝,事業不興:粥少僧多,失業者眾。流離痛苦,遍於全國。這些都無記載,又是誰的責任?

  五,近代人類關係的進步,其基礎是建築在瞭解上;而瞭解又是建築在同情上,今人比之古人,知識方面分明是占了不少的便宜。中外書籍的流傳,交通往來的方便,交遊範圍的擴大,男女交際的開放,都能使人類知識與瞭解得到更大的發展機會。但文學裡的輕薄氣息,嫌猜風味,猶是舊日文人的積習。這分明是缺乏了點東西來作人類互相瞭解的基礎。若是批評人可以聯上人家的父母妻子,這不是舊日誅及三族的辦法嗎?描寫人又專從人家的私事小節著眼,甚至造點不痛不癢的謠言,開個玩笑。這與鄉間老婆婆們傳瞎話,又有什麼分別?我想文學若走到這條輕薄的路上,恐怕負不起它今日沉重的責任!

  六,近代的社會組織,人的思想與情感,都比以前複雜點,因之記載這個社會的生活也自然困難點,這裡就發生個技術問題。技術的參考,只讀中國今日的作品,決乎不夠。中國的舊文學與西洋的新文學,必須在我們身上找到接頭的鏈環,新文學才有滋養與生長,現在還有些人相信意思好可以不顧技藝的,那便成了Cyranode Bergerec戲裡的Christion同Roxane了。

  R (閉上她的眼睛)對我講愛罷。

  C 我愛你。

  R 那是題目!變個花樣。

  C 我……

  R 變個花樣!

  C 我這樣愛你!

  R 噢!那無疑問!還怎麼樣?

  ………

  C 我愛你!

  R (起身)還是那句話!

  C (急捉住她)不,不,我不愛你!

  R (坐下)這還有點意思。

  C 但是我崇拜你!

  R (起身離開他)噢!瞧!講愛情都得要藝術,何況文學呢?

  總之,我們對外,不怕物質的屈服,只怕精神的屈服!對內也不怕物質的破產,只怕精神的破產!今日的文學得負起一部分責任來尋求中國的新生命。打破舊日一切的迷信,奸險與輕薄,創造一個勇敢,光明健壯的新國魂。我們有了這個國魂,哪怕物質方面怎麼的失敗與破碎,我們總能挺起腰來說一句:「你不能戰勝我的靈魂!」

  這便是「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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