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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裡面的描寫(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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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詩經的寫情 寫情要體貼得深,表現得淺;還要含蓄的多,說盡的少。惟是體貼得深,才找到人人心中共有之情;既是人人心中共有心情,自然可以用人人口中欲說之話來表現了。情是人人共有而不自覺的,話是人人要說而說不出的。那麼,你的寫情在讀者看來,幾乎句句是替他說的。惟你能使他覺到句句是替他寫的,然後句句都能打入他的胸坎中去。所以說要體貼得深,表現得淺。可是單只打入他的胸坎中還不夠,還要使他去想。怎樣能使他去想。你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他把要聽的話也都聽完了,那就一切都完事,他是不用再去想。你把要使他想的話,沒說到能使他想的程度,他聽了你的話,也沒感到去想的機會,那也就一切罷休,他也沒法再去想。你必須把話說到一個程度,使他雖欲不想而不能;同時你也不要把話說到一個程度,使他雖欲想而無餘。所以要含蓄的多,說盡的少。惟獨你言之不盡,然後他才思之有味呢。《詩經》寫情寫得好,就只在它說的淺顯,說的含蓄。寫情也有種種情的不同,所以以下也分別的來說。 1.寫懷人的 詩歌每每起於懷思,故詩經中懷人之作特別的多些。他的寫法頗不一樣,今舉出幾個例來比較比較。 a 直敘的,如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周南·關睢》)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王風·采葛》)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唐葛生》第三章)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同上,第四章)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衛伯·兮》)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牛羊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王·君子于役》) 這寫得多麼自然,多麼淺易,同時又多麼動情! b 襯敘的:襯敘不是如何鋪陳思念之苦,只用旁的事映襯出來,便覺音在弦外,意在言外了。如 采采卷耳,不盈傾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周南·卷耳》) 終朝采綠,不盈一匊。予發曲局,薄言歸沐。(《小雅·采綠》) c 反敘的:相思苦極,願不相思;說不相思,更是相思。例如 無田甫田,惟莠驕驕,勿思遠人,勞心忉忉。(《齊甫田》) ……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周南·卷耳》第二章) 焉得萱草,言樹之背……傳「萱草令人忘憂」。(《衛伯兮》第四章) d 寫思極而怨的,如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鄭子衿》)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鄭褰裳》)寫輕薄之情,真是聲口如畫了。 e 寫思而不可致的,如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秦蒹葭》) 皎皎白駒,在彼空穀。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母金玉爾音,而有遐心!(《小雅·白駒》第四章) 蒹葭白露,空谷白駒,寫得何等清空!使人不能不悠然遐想,興景仰之思了。而其人如玉,宛在水中央,又是何等可望而不可即的情景! 2.寫懷歸而不得的 前舉《東山》之詩,是寫征人歸來的情景,《采薇》之詩,是寫自懷歸以至歸來的情景,其已盡情盡致了。而其寫懷歸不得的,如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魏陟沽》第二章) 寫懷歸而不從自己想父母兄弟方面寫,偏從父母兄弟想自己方面寫。體貼出父母兄弟之想己,而自己之想父母兄弟,更深一層了。文章真是加倍的深透。又如《衛風·河廣》篇寫女子思歸,只曰:「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不寫她如何想回娘家,旁人如何以道遠阻止她,而卻突如其來的寫出她的駁辯之辭。那事前的心中盤算,都宛然紙上了。這是何等省簡的寫法!何等耐人尋味的寫法!又如《竹竿》第四章之 「淇水悠悠,檜楫松舟;駕言出遊,以寫我憂。」寫懷歸不得,萬般無聊的情懷。使讀者不能不油然而生同情之感也。 3.寫送別的 後世送別的詩,幾乎沒有一個詩人的集子裡找不出好幾首來。可是能有多少像《邶風·燕燕》篇那麼以極少字寫極多情的!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婦人之禮送迎不出門,(《鄭箋語》)今不但出門,而且遠送於野;不但遠送於野,而且客去後還在那兒瞻望;不但在那麼瞻望,而且直望到不見了。既到瞭望不見,則不能不淒然興孤零之感,泣涕如雨了。 4.寫懷舊的 如《王風·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如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舊人,豈何人哉!」 後世感懷,吊古的,不知有多少,卻難得這麼沉痛的。至其寫兄弟之誼,如《小雅·常棣》之「……兄弟鬩于牆,外禦其侮,……」《鄭揚之水》之「……終鮮兄弟,惟予與女。無信人之言,人實廷女。」真是又曲盡又委婉。寫達觀,如《唐山有樞》「……子有衣裳,弗曳弗婁;子有車馬,弗馳弗驅;宛其死矣,他人是愉!」讀了真起「行樂須及時,何能待來茲!」之感。寫惡惡如《小雅·巷伯之》「……取彼譖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寫得譖人有多可惡!寫憂讒如《小旻》篇之「……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寫得讒言有多可怕!寫畏亂如《四月》篇「……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鱣匪鮪,潛逃於淵!」《苕之華》篇「……知我如此,不如無生!」《隰有萇楚》篇「……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都是極沉痛的話。 至其長篇的如《邶》之《穀風》,《衛》之《氓》,委婉曲盡,哀思動魂。都是中國長詩中不可多得的作品。 合攏起來講,詩經的寫物寫景寫情,都算很好。(特別是《國風·小雅》)從一面說:惟其寫物寫得生動,所以合物為景,那景才真實;也惟景能真實,所以因景生情,那情才深切。再反來說,必有真實的情,才有真實的景。因為景的本身是素白的,無情采的。必染上情的顏色才有顏色;感了情暈(情暈一詞,見唐鉞《修詞格》)才有意義。跟下還可說必有真實的景,才有真實的物。(這自然是指心理上的真實,不是指物理上的真實;是一時特別的真實,不是永久普遍的真實。)因為物必與其他景中之物聯起來看,才有生動;必在一個一定的背景襯起來看,才有個性。所以物之生動,必是由於全景的真實;而全景的真實,又必生於情感的深切。 《詩經》經過漢儒一番訓詁的工夫,章句講對了而又文意講錯了;再經過宋儒一番義理的工夫,文章講對了而詩意講錯了。盼望將來它能再經一番文學的工夫,恢復它詩的本意。我們才前而對得住古人,後而對得住來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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