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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裡面的描寫(2)


  一,《詩經》的寫物 寫物既要寫得像,又要寫得活。要寫得像,必先要觀察得細,細,寫出才有分別,有分別才不至於寫鵠似鶩,寫虎類犬。要寫得活,必先要體貼得微,微,才能得到他的生機,有生機才不呆,才不死。《詩經》的寫物,就妙在寫得像,寫得活上。

  1.寫光的分別

  寫燭光則曰「庭燎晰晰」;寫小星之光便與燭光不同,則曰「嘒彼小星,三五在東」。寫明星之光又與小星之光不同,則曰「明星有爛」「明星煌煌」。寫月光又與星光不同,則曰「月出皎兮」「月出皓兮」。寫日光又與月光不同,而曰「杲杲出日」。至其寫電光則又與日光不同,而曰「曄曄震電」。這是何等有分寸的形容!

  2.寫水的分別

  寫小水則曰「河水清且漣漪」,寫春水則「溱與洧方渙渙兮」,寫大水則曰「汶水滔滔」「淇水湯湯」。至寫「河水洋洋,北流活活」,簡直聽到水聲了。

  3.寫聲的分別

  寫蟲聲則曰「喓喓草蟲」,寫黃鳥之聲則曰「其鳴喈喈」,寫雁聲則曰「哀鳴嗷嗷」,寫雞聲則曰「雞鳴膠膠」,寫鹿聲則曰「呦呦鹿鳴」。至於「大車啍啍」是寫大車遲重之聲,與「有車鄰鄰」的輕快之聲不同。「椓之丁丁」是兔罝上的杙觸地聲與「坎坎伐檀兮」的斧斫木聲不同。「其泣喤喤」寫小兒之哭聲與「啜其泣矣」的女子飲泣聲不同。至其寫馬嘶到了「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其聲音之感人,真比畫出一幅田獵圖來還要深遠幾倍!

  4.寫草木的分別

  寫葛葉之密茂曰「維葉莫莫」,寫桃葉之疏鬆曰「其葉蓁蓁」。寫竹之秀挺曰「綠竹猗猗」,寫麥之密茂曰「芃芃其麥」。寫秋晨懷人則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寫故墟感舊則曰「彼黍離離,彼稷之苗」。寫桑葉之肥潤則曰「其葉沃若」,寫莠草之桀驁,則曰「惟莠驕驕」。至其寫「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則依依有傷別之情,雨雪感歲之已晚,真是景中有人,人中有情,情中看景了!

  5.寫鳥蟲的分別

  寫蟲之動則曰「蜎蜎者蠋」,寫兔之跳則曰「躍躍毚兔」,「四騏翼翼」寫馬列之齊整;「翩翩者鵻」寫鳥飛之翱翔。至於寫「燕燕於飛」而曰「差池其羽」,寫「倉庚於飛」則又曰「熠燿其羽」矣。雖兩物相去不遠,用字必稱情而施。其細密有如此者。

  6.寫風雲雨露的分別

  寫露曰「野有蔓草,零露瀼瀼」。寫雨曰「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寫雪曰「雨雪漉漉,見晛日消」。情傷則風冷,故曰「習習穀風,以陰以雨」;心哀而風暴,故曰「南山烈烈,飄風發發」。至於「悠悠蒼天」,是心悲而呼告;「昊天疾威」,是氣忿而怨懟。外景固因情而變,寫景寫不到心中之景,則景是死景,人是木人。

  7.寫人的分別

  「赳赳武夫」與「佻佻公子」,其強弱相形,莊肅與輕薄相比如何?「瑣兮委兮流離之子」與「容兮遂兮,垂帶悸兮」之童子,其貧富相形,失志與得志相比又如何?至「桃李」(《召南·何彼穠》矣,華如桃李)「舜英」(《鄭風·有女同車》顧如舜華)以比美人之容;切磋琢磨(《衛風·淇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以喻君子之德;「牂羊墳首」想見餓民之槁瘠;「營營青蠅」惡夫讒人之譖愬,則更為擬如其倫了。而《衛風·碩人》之寫美人,曰「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更是何等細膩!

  8.寫動作的分別

  「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是寫男子之舞容」;「將翱將翔,佩玉將將」是寫女子之蹁躚。候所歡不見,則情急而「搔首踟躕」,盼所歡不來,則猶幸其「將其來施」。至寫「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寥寥數字,便畫出一幅《武陵源》來!

  二,詩經的寫景 寫景要寫得分別,朝景不是晚景,晚景不是夜景。要寫得自然,春景不是夏景,秋景不是冬景。要寫得入微,把景寫到景中人的眼中景。要寫得動情,把讀者化為眼中景的景中人。還要寫得簡省,蓋得其要則必定簡省,不簡省總為不得其要。

  1.寫夜景,如「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小雅庭燎》),庭中有候人的,有答問的。街上有車鈴之聲,到門之客。處處人與景合。

  2.寫天將曉,如「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鄭女曰雞鳴》)不惟問答之詞,意味堪想,而末二句且畫出手指明星相語之狀了。又如「『雞既明矣,朝既盈矣』。『非雞則鳴,蒼鶯之聲』……『蟲聲薨薨,甘與子同夢,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齊雞鳴》)都是畫聲畫情的筆墨。

  3.寫朝景,如「雍雍鳴雁,旭日始旦」,雖止二句,卻有聲有色。

  4.寫黃昏,如「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牛羊下來」,(《王風君子于役》)對此暮景,不由你不起懷人之情。

  5.寫天黑而所期不到,曰「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昏以為期,明星煌煌!」(《陳東門之楊》)想見晚風吹樹,候人不來之情。

  6.寫男女相得之夜,則曰「『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遇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唐綢繆》)景是美景,人是活人。

  7.寫夜飲,則曰「湛湛露斯,匪陽不晞;厭厭夜飲,不醉無歸」(《小雅湛露》)上二句既是比喻,又是即景。

  又如夜景之「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是何等動人情景!

  其至寫征人之初歸,則如《豳風東山》二章之「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贏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戶。町畽鹿場,熠熠宵行」。又如三章之「……鸛鳴於垤,婦歎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新,自我不見,於今三年!」又如四章之「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寫得多入微,多入情!

  8.寫陽春之美麗,則如《豳風七月》二章之「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末二句虧作者體貼得出!……又如五章寫歲晚之情,「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蟀蟋,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寫家人依依之情,何等自然,何等感人!

  9.寫田家風味,則如《小雅無羊》之「爾羊來思,其角濈濈;爾牛來思,其耳濕濕。或降于阿,或飲于池,或寢或訛。爾牧來思,何簑何笠,或負其餱。……麾之以肱,畢來既升。」是何等生動的一幅田家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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