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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先生在難中(3)


  王媽摸不清頭緒,關了門進去只是思索。她想主人們一定就住在本地,恐怕她也要跟去,所以騙她說逃到上海去。「不然,怎麼先生又回來了?奶奶同兩個孩子不同來,又躲在什麼地方呢?但是,他們為什麼不讓我跟去?這自然嫌得人多了不好。——他們一定就住在那洋人的紅房子裡,那些兵都講通的,打起仗來不打那紅房子。——其實就是老實告訴我,要我跟去,我也不高興去呢。我在這裡一點也不怕;如果打仗打到這裡來,反正我的老衣早就做好了。」她隨即想起甥女兒送她的一雙繡花鞋真好看,穿了那雙鞋上西方,閻王一定另眼相看;於是她感到一種微妙的舒快,不再想主人究竟在哪裡的問題。

  潘先生出門,就去訪那當通信員的教育局職員,問他局長究竟有沒有照常開學的意思。那人回答道,「怎麼沒有?他還說有些教員只顧逃難,不顧職務,這就是表示教育的事業不配他們幹的;乘此淘汰一下也是好處。」潘先生聽了,仿佛覺得一凜;但又讚賞自己有主意,決定從上海回來到底是不錯的。一口氣奔到自己的學校裡,提起筆來就起草送給學生家屬的通告。通告中說兵亂雖然可慮,子弟的教育猶如布帛菽粟,是一天一刻不可廢棄的,現在暑假期滿,學校照常開學。從前歐洲大戰的時候,人家天空裡布著禦防炸彈的網,下面學校裡卻依然在那裡上課:這種非常的精神,我們應當不讓他們專美於前。希望家長們能夠體諒這一層意思,若無其事地依舊把子弟送來:這不僅是家庭和學校的益處,也是地方和國家的榮譽。

  他起好草稿,往復看了三遍,覺得再沒有可以增損,局長看見了,至少也得說一聲「先得我心」。便得意地謄上蠟紙,又自己動手印刷了百多張,派校役向一個個學生家裡送去。公事算是完畢了,開始想到私事;既要開學,上海是去不成了,他們母子三個住在旅館裡怎麼挨得下去!但也沒有辦法,惟有教他們一切留意,安心住著。於是蘸著剛才的殘墨寫寄與夫人的信。

  下一天,他從茶館裡得到確實的信息,鐵路真個不通了。他心頭突然一沉,似乎覺得最親熱的一妻兩兒忽地乘風飄去,飄得很遠,幾乎至於渺茫。沒精沒埰地踱到學校裡,校役回報昨天的使命道,「昨天出去送通告,有二十多家關上了大門,打也打不開,只好從門縫裡塞進去。有三十多家只有傭人在家裡,主人逃到上海去了,孩子當然跟了去,不一定幾時才能回來念書。其餘的都說知道了;有的又說性命還保不定安全,讀書的事再說吧。」

  「哦,知道了;潘先生並不留心在這些上邊,更深的憂慮正縈繞在他的心頭。他抽完了一支煙捲以後,應走的路途決定了,便趕到紅十字會分會的辦事處。

  他繳納會費願做會員;又宣稱自己的學校房屋還寬敞,願意作為婦女收容所,到萬一的時候收容婦女。這是慈善的舉措,當然受熱誠的歡迎,更兼潘先生本來是體面的大家知道的人物。辦事處就給他紅十字的旗子,好在學校門前張起來;又給他紅十字的徽章,標明他是紅十字會的一員。

  潘先生接旗子和徽章在手,象捧著救命的神符,心頭起一種神秘的快慰。「現在什麼都安全了!但是……」想到這裡,便笑向辦事處的職員道,「多給我一面旗,幾個徽章罷。」他的理由是學校還有個側門,也得張一面旗,而徽章這東西太小巧,恐怕偶爾遺失了,不如多備幾個在那裡。

  辦事員同他說笑話,這東西又不好吃的,拿著玩也沒有什麼意思,多拿幾個也只作一個會員,不如不要多拿罷。

  但是終於依他的話給了他。

  兩面紅十字旗立刻在新秋的輕風中招展,可是學校的側門上並沒有旗,原來移到潘先生家的大門上去了。一個紅十字徽章早已綴上潘先生的衣襟,閃耀著慈善莊嚴的光,給與潘先生一種新的勇氣。其餘幾個呢,重重包裹,藏在潘先生貼身小衫的一個口袋裡。他想,「一個是她的,一個是阿大的,一個是阿二的。」雖然他們遠處在那渺茫難接的上海,但是仿佛給他們加保了一重險,他們也就各各增加一種新的勇氣。

  三

  碧莊地方兩軍開火了。

  讓裡的人家很少有開門的,店鋪自然更不用說,路上時時有兵士經過。他們快要開拔到前方去,覺得最高的權威附靈在自己身上,什麼東西都不在眼裡,只要高興提起腳來踩,都可以踩做泥團踩做粉。這就來了拉夫的事情:恐怕被拉的人乘隙脫逃,便用長繩一個聯一個拴著胳臂,幾個弟兄在前,幾個弟兄在後,一串一串牽著走。因此,大家對於出門這件事都覺得危懼,萬不得已時,也只從小巷僻路走,甚至佩著紅十字徽章如潘先生之輩,也不免懷著戒心,不敢大模大樣地踱來踱去。於是讓裡的街道見得又清靜又寬闊了。

  上海的報紙好幾天沒來。本地的軍事機關卻常常有前方的戰報公佈出來,無非是些「敵軍大敗,我軍進展若干裡」的話。街頭巷尾貼出一張新鮮的戰報時,也有些人慢慢聚集攏來,注目看著。但大家看罷以後依然不能定心,好似這佈告背後還有許多話沒說出來,於是悵悵地各自散了,眉頭照舊皺著。

  這幾天潘先生無聊極了。最難堪的,自然是妻兒遠離,而且消息不通,而且似乎有永遠難通的朕兆。次之便是自身的問題,「碧莊沖過來只一百多裡路,這徽章雖說有用處,可是沒有人寫過筆據,萬一沒有用,又向誰去說話?——槍子炮彈劫掠放火都是真傢伙,不是耍的,到底要多打聽多走門路才行。」他於是這裡那裡探聽前方的消息,只要這消息與外間傳說的不同,便覺得真實的成分越多,即根據著盤算對於自身的利害。街上如其有一個人神色倉皇急忙行走時,他便突地一驚,以為這個人一定探得確實而又可怕的消息了;只因與他不相識,「什麼!」一聲就在喉際咽住了。

  紅十字會派人在前方辦理救護的事情,常有人搭著兵車回來,要打聽消息自然最可靠了。潘先生雖然是個會員,卻不常到辦事處去探聽,以為這樣就是對公眾表示膽怯,很不好意思。然而紅十字會究竟是可以得到真消息的機關,舍此他求未免有點傻,於是每天傍晚到姓吳的辦事員家裡去打聽。姓吳的告訴他沒有什麼,或者說前方抵住在那裡,他才透了口氣回家。

  這一天傍晚,潘先生又到姓吳的家裡;等了好久,姓吳的才從外面走進來。

  「沒有什麼吧?」潘先生急切地問。「照佈告上說,昨天正向對方總攻擊呢。」

  「不行,」姓吳的憂愁地說;但隨即咽住了,撚著唇邊僅有的幾根二三分長的髭須。

  「什麼!」潘先生心頭突地跳起來,周身有一種拘牽不自由的感覺。

  姓吳的悄悄地回答,似乎防著人家偷聽了去的樣子,「確實的消息,正安(距碧莊八裡的一個鎮)今天早上失守了!」

  「啊!」潘先生發狂似地喊出來。頓了一頓,回身就走,一壁說道,「我回去了!」

  路上的電燈似乎特別昏暗,背後又仿佛有人追趕著的樣子,惴惴地,歪斜的急步趕到了家,叮囑王媽道,「你關著門安睡好了,我今夜有事,不回來住了。」他看見衣櫥裡有一件縐紗的舊棉袍,當時沒收拾在寄出去的箱子裡,丟了也可惜;又有孩子的幾件布夾衫,仔細看時還可以穿穿;

  又有潘師母的一條舊綢裙,她不一定捨得便不要它:便胡亂包在一起,提著出門。

  「車!車!福星街紅房子,一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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