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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先生在難中(2)


  潘師母馬上對他看個白眼,凜然說,「火腿湯淘飯!是逃難呢,有得吃就好了,還要這樣那樣點戲!」

  大的孩子也不知道看看風色,央著潘先生說,「今天到上海了,你給我吃大菜。」

  潘師母竟然發怒了,她回頭呵斥道,「你們都是沒有心肝的,只配什麼也沒得吃,活活地餓……」

  潘先生有點兒窘,卻作沒事的樣子說,「小孩子懂得什麼。」便吩咐茶房道,「我們在路上吃了東西了,現在只消來兩客蛋炒飯。」

  茶房似答非答地一點頭就走,剛出房門,潘先生又把他喊回來道,「帶一斤紹興,一毛錢熏魚來。」

  茶房的腳聲聽不見了,潘先生舒快地對潘師母道,「這一刻該得樂一樂,喝一杯了。你想,從兵禍兇險的地方,來到這絕無其事的境界,第一件可樂。剛才你們忽然離開了我,找了半天找不見,真把我急死了;倒是阿二乖覺(他說著,把阿二拖在身邊,一手輕輕地拍著),他一眼便看見了你,於是我迎上來,這是第二件可樂。樂哉樂哉,陶陶酌一杯。」他作舉杯就口的樣子,迷迷地笑著。

  潘師母不響,她正想著家裡呢。細軟的雖然已經帶在皮包裡,寄到教堂裡去了,但是留下的東西究竟還不少。不知王媽到底可靠不可靠;又不知隔壁那家窮人家有沒有知道他們一家都出來了,只剩個王媽在家裡看守;又不知王媽睡覺時,會不會忘了關上一扇門或是一扇窗。她又想起院子裡的三隻母雞,沒有完工的阿二的褲子,廚房裡的一碗白熝鴨……真同通了電一般,一刻之間,種種的事情都湧上心頭,覺得異樣地不舒服;便歎口氣道,「不知弄到怎樣呢!」

  兩個孩子都懷著失望的心情,茫昧地覺得這樣的上海沒有平時父母嘴裡的上海來得好玩而有味。

  疏疏的雨點從窗外灑進來,潘先生站起來說,「果真下雨了,幸虧在這時候下,」就把窗子關上。突然看見原先給窗子掩沒的旅客須知單,他便想起一件頂緊要的事情,一眼不眨地直望那單子。

  「不折不扣,兩塊!」他驚訝地喊。回轉頭時,眼珠瞪視著潘師母,一段舌頭從嘴裡伸了出來。

  二

  第二天早上,走廊中茶房們正蜷在幾條長凳上熟睡,狹得只有一條的天井上面很少有晨光透下來,幾許房間裡的電燈還是昏黃地亮著。但是潘先生夫婦兩個已經在那裡談話了;兩個孩子希望今天的上海或許比昨晚的好一點,也醒了一會兒,只因父母教他們再睡一會,所以還躺在床上,彼此呵癢為戲。

  「我說你一定不要回去,」潘師母焦心地說。「這報上的話,知道它靠得住靠不住的。既然千難萬難地逃了出來,哪有立刻又回去的道理!」

  「料是我早先也料到的。顧局長的脾氣就是一點不肯馬虎。『地方上又沒有戰事,學自然照常要開的,』這句話確然是他的聲口。這個通信員我也認識,就是教育局裡的職員,又哪裡會靠不住?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

  「你要曉得,回去危險呢!」潘師母淒然地說。「說不定三天兩天他們就會打到我們那地方去,你就是回去開學,有什麼學生來念書?就是不打到我們那地方,將來教育局長怪你為什麼不開學時,你也有話回答。你只要問他,到底性命要緊還是學堂要緊?他也是一條性命,想來決不會對你過不去。」

  「你懂得什麼!」潘先生頗懷著鄙薄的意思。「這種話只配躲在家裡,伏在床角裡,由你這種女人去說;你道我們也說得出口麼!你切不要攔阻我(這時候他已轉為撫慰的聲調),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但是包你沒有一點危險,我自有保全自己的法子。而且(他自喜心思靈敏,微微笑著),你不是很不放心家裡的東西麼?我回去了,就可以自己照看,你也能定心定意住在這裡了。等到時局平定了,我馬上來接你們回去。」

  潘師母知道丈夫的回去是萬無挽回的了。回去可以照看東西固然很好;但是風聲這樣緊,一去之後,猶如珠子拋在海裡,誰保得定必能撈回來呢!生離死別的哀感湧上心頭,她再不敢正眼看她的丈夫,眼淚早在眼角邊偷偷地想跑出來了。她又立刻想起這個場面不大吉利,現在並沒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怎麼能淒慘地流起眼淚來。於是勉強忍住眼淚,聊作自慰的請求道,「那麼你去看看情形,假使教育局長並沒有照常開學這句話,要是還來得及,你就搭了今天下午的車來,不然,搭了明天的早車來。你要知道(她到底忍不住,一滴眼淚落在手背,立刻在衫子上擦去了),我不放心呢!」

  潘先生心裡也著實有點煩亂,局長的意思照常開學,自己萬無主張暫緩開學之理,回去當然是天經地義,但是又怎麼放得下這裡!看他夫人這樣的依依之情,斷然一走,未免太沒有恩義。又況一個女人兩個孩子都是很懦弱的,一無依傍,寄住在外邊,怎能斷言決沒有意外?他這樣想時,不禁深深地發恨:恨這人那人調兵遣將,預備作戰,恨教育局長主張照常開課,又恨自己沒有個已經成年,可以幫助一臂的兒子。

  但是他究竟不比女人,他更從利害遠近種種方面著想,覺得回去終於是天經地義。便把惱恨擱在一旁,臉上也不露一毫形色,順著夫人的口氣點頭道,「假若打聽明白局長並沒有這個意思,依你的話,就搭了下午的車來。」

  兩個孩子約略聽得回去和再來的話,小的就伏在床沿作嬌道,「我也要回去。」

  「我同爸爸媽媽回去,剩下你獨個兒住在這裡,」大的孩子扮著鬼臉說。

  小的聽著,便迫緊喉嚨叫喚,作啼哭的腔調,小手擦著眉眼的部分,但眼睛裡實在沒有眼淚。

  「你們都跟著媽媽留在這裡,」潘先生提高了聲音說。

  「再不許胡鬧了,好好兒起來等吃早飯吧。」說罷,又囑咐了潘師母幾句,徑出雇車,趕往車站。

  模糊地聽得行人在那裡說鐵路已斷火車不開的話,潘先生想,「火車如果不開,倒死了我的心,就是立刻免職也只得由他了。」同時又覺得這消息很使他失望;又想他要是運氣好,未必會逢到這等失望的事,那麼行人的話也未必可靠。欲決此疑,只希望車夫三步並作一步跑。

  他的運氣果然不壞,趕到車站一看,並沒有火車不開的通告;揭示處只標明夜車要遲四點鐘才到,這時候還沒到呢。買票處絕不擁擠,時時有一兩個人前去買票。聚集在站中的人卻不少,一半是候客的,一半是來看看的,也有帶著照相器具的,專等夜車到時攝取車站擁擠的情形,好作《風雲變幻史》的一頁。行李房滿滿地堆著箱子鋪蓋,各色各樣,幾乎碰到鉛皮的屋頂。

  他心中似乎很安慰,又似乎有點兒悵惘,頓了一頓,終於前去買了一張三等票,就走入車廂裡坐著。晴明的陽光照得一車通亮,可是不嫌燠熱;坐位很寬舒,勉強要躺躺也可以。他想,「這是難得逢到的。倘若心裡沒有事,真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呢。」

  這趟車一路耽擱,聽候軍人的命令,等待兵車的通過。

  開到讓裡,已是下午三點過了。潘先生下了車,急忙趕到家,看見大門緊緊關著,心便一定,原來昨天再四叮囑王媽的就是這一件。

  扣了十幾下,王媽方才把門開了。一見潘先生,出驚地說,「怎麼,先生回來了!不用逃難了麼?」

  潘先生含糊回答了她;奔進裡面四周一看,便開了房門的鎖,直闖進去上下左右打量著。沒有變更,一點沒有變更,什麼都同昨天一樣。於是他吊起的半個心放下來了。

  還有半個心沒放下,便又鎖上房門,回身出門;吩咐王媽道,「你照舊好好把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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