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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先生在難中(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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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有一毛錢的?」車夫懶懶地說。「你看這幾天路上有幾輛車?不是拚死尋飯吃的,早就躲起來了。隨你要不要,三毛錢。」 「就是三毛錢,」潘先生迎上去,跨上腳踏坐穩了,「你也得依著我,跑得快一點!」 「潘先生,你到哪裡去?」一個姓黃的同業在途中瞥見了他,站定了問。 「哦,先生,到那邊……」潘先生失措地回答,也不辨問他的是誰;忽然想起回答那人簡直是多事——車輪滾得絕快,那人決不會趕上來再問,——便縮住了。 紅房子裡早已住滿了人,大都是十天以前就搬來的,兒啼人語,燈火這邊那邊亮著,頗有點熱鬧的氣象。主人翁見面之後,說,「這裡實在沒有餘屋了。但是先生的東西都寄在這裡,也不好拒絕。剛才有幾位匆忙地趕來,也因不好拒絕,權且把一間做廚房的廂房讓他們安頓。現在去同他們商量,總可以多插你先生一個。」 「商量商量總可以,」潘先生到了家似地安慰。「何況在這樣時候。我也不預備睡覺,隨便坐坐就得了。」 他提著包裹跨進廂房的當兒,以為自己受驚太利害了,眼睛生了翳,因而引起錯覺;但是閉一閉眼睛再睜開來時,所見依然如前,這靠窗坐著,在那裡同對面的人談話,上唇翹起兩筆濃須的,不就是教育局長麼? 他頓時躊躇起來,已跨進去的一隻腳想要縮出來,又似乎不大好。那局長也望見了他,尷尬的臉上故作笑容說,「潘先生,你來了,進來坐坐。」主人翁聽了,知道他們是相識的,轉身自去。 「局長先在這裡了。還方便吧,再容一個人?」 「我們只三個人,當然還可以容你。我們帶著席子;好在天氣不很涼,可以輪流躺著歇歇。」 潘先生覺得今晚上局長特別可親,全不象平日那副莊嚴的神態,便忘形地直跨進去說,「那麼不客氣,就要陪三位先生過一夜了。」 這廂房不很寬闊。地上鋪著一張席子,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坐在上面,略微有疲倦的神色,但絕無欲睡的意思。 鍋灶等東西貼著一壁。靠窗一排擺著三隻凳子,局長坐一隻,頭髮梳得很光的二十多歲的人,局長的表弟,坐一隻,一隻空著。那邊的牆角有一隻柳條箱,三個衣包,大概就是三位先生帶來的。僅僅這些,房間裡已沒有空地了。電燈的光本來很弱,又蒙上了一層灰塵,照得房間裡的人物都昏暗模糊。 潘先生也把衣包放在那邊的牆角,與三位的東西合夥。回過來謙遜地坐上那只空凳子。局長給他介紹了自己的同伴,隨後說,「你也聽到了正安的消息麼?」 「是呀,正安。正安失守,碧莊未必靠得住呢。」 「大概這方面對於南路很疏忽,正安失守,便是明證。 那方面從正安襲取碧莊是最便當的,說不定此刻已被他們得手了。要是這樣,不堪設想!」 「要是這樣,這裡非糜爛不可!」 「但是,這方面的杜統帥不是庸碌無能的人,他是著名善於用兵的,大約見得到這一層,總有方法抵擋得住。也許就此反守為攻,勢如破竹,直搗那方面的巢穴呢。」 「若能這樣,戰事便收場了,那就好了!——我們辦學的就可以開起學來,照常進行。」 局長一聽到辦學,立刻感到自己的尊嚴,撚著濃須歎道,「別的不要講,這一場戰爭,大大小小的學生吃虧不小呢!」他把坐在這間小廂房裡的局促不舒的感覺忘了,仿佛堂皇地坐在教育局的辦公室裡。 坐在席子上的中年人仰起頭來含恨似地說,「那方面的朱統帥實在可惡!這方面打過去,他抵抗些什麼,—— 他沒有不終於吃敗仗的。他若肯漂亮點兒讓了,戰事早就沒有了。」 「他是傻子,」局長的表弟順著說,「不到盡頭不肯死心的。只是連累了我們,這當兒坐在這又暗又窄的房間裡。」 他帶著玩笑的神氣。 潘先生卻想念起遠在上海的妻兒來了。他不知道他們可安好,不知道他們出了什麼亂子沒有,不知道他們此刻睡了不曾,抓既抓不到,想像也極模糊;因而想自己的被累要算最深重了,淒然望著窗外的小院子默不作聲。 「不知道到底怎麼樣呢!」他又轉而想到那個可怕的消息以及意料所及的危險,不自主地吐露了這一句。 「難說,」局長表示富有經驗的樣子說。「用兵全在趁一個機,機是刻刻變化的,也許竟不為我們所料,此刻已…… 所以我們……」他對著中年人一笑。 中年人,局長的表弟同潘先生三個已經領會局長這一笑的意味;大家想坐在這地方總不至於有什麼,也各安慰地一笑。 小院子裡長滿了草,是蚊蟲同各種小蟲的安適的國土。廂房裡燈光亮著,蟲子齊飛了進來。四位懷著驚恐的先生就夠受用了;撲頭撲面的全是那些小東西,蚊蟲突然一針,痛得直跳起來。又時時停語側耳,惶惶地聽外邊有沒有槍聲或人眾的喧嘩。睡眠當然是無望了,只實做了局長所說的輪流躺著歇歇。 下一天清晨,潘先生的眼球上添了幾縷紅絲;風吹過來,覺得身上很涼。他急欲知道外面的情形,獨個兒閃出紅房子的大門。路上同平時的早晨一樣,街犬豎起了尾巴高興地這頭那頭望,偶爾走過一兩個睡眼惺忪的人。他走過去,轉入又一條街,也聽不見什麼特別的風聲。回想昨夜的匆忙情形,不禁心裡好笑。但是再一轉念,又覺得實在並無可笑,小心一點總比冒險好。 四 二十餘天之後,戰事停止了。大眾點頭自慰道,「這就好了!只要不打仗,什麼都平安了!」但是潘先生還不大滿意,鐵路還沒通,不能就把避居上海的妻兒接回來。信是來過兩封了,但簡略得很,比不看更教他想念。他又恨自己到底沒有先見之明;不然,這一筆冤枉的逃難費可以省下,又免得幾十天的孤單。 他知道教育局裡一定要提到開學的事情了,便前去打聽。跨進招待室,看見局裡的幾個職員在那裡裁紙磨墨,像是辦喜事的樣子。 一個職員喊道,「巧得很,潘先生來了!你寫得一手好顏字,這個差使就請你當了吧。」 「這麼大的字,非得潘先生寫不可,」其餘幾個人附和著。 「寫什麼東西?我完全茫然。」 「我們這裡正籌備歡迎杜統帥凱旋的事務。車站的兩頭要搭起四個彩牌坊,讓杜統帥的花車在中間通過。現在要寫的就是牌坊上的幾個字。」 「我哪裡配寫這上邊的字?」 「當仁不讓,」「一致推舉,」幾個人一哄地說;筆桿便送到潘先生手裡。 潘先生覺得這當兒很有點意味,接了筆便在墨盆裡蘸墨汁。凝想一下,提起筆來在蠟箋上一並排寫「功高嶽牧」四個大字。第二張寫的是「威鎮東南」。又寫第三張,是「德隆恩溥」。——他寫到「溥」字,仿佛看見許多影片,拉夫,開炮,焚燒房屋,姦淫婦人,菜色的男女,腐爛的死屍,在眼前一閃。 旁邊看寫字的一個人讚歎說,「這一句更見懇切。字也越來越好了。」 「看他對上一句什麼,」又一個說。 1924年11月27日寫畢 *** 這部作品寫於1924年11月,發表於翌年元月《小說月報》第16卷第1期。這是作者描寫舊中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灰色的卑瑣人生」的代表作。 作品以1924年江浙戰亂為背景,描寫了小學校長潘先生在戰亂中舉家逃難的種種可笑而又可鄙的行徑。潘先生是個諷刺形象,在他的整個精神世界中,只有妻子、兒女與自己的身家性命。為了維護財產安全,他主動讓出學校作婦女收容所,並在自家的門前掛了紅十字的旗幟;為了保住飯碗,不得罪權貴,他違心地為軍閥書寫歌功頌德的牌匾。作者為我們提供的,正是這樣一個不要人的尊嚴,沒有社會意識,卑怯的利已主義者的典型。潘先生這一藝術形象的社會意義,不僅在於嘲諷、批判了部分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屈服于醜惡現實的人生態度和性格弱點,也從側面揭露了軍閥混戰給社會帶來的埃和苦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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