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
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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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他失笑了。酒力在身體裡起作用,還沒到完全麻醉的程度,這時候的神經特別敏感,他忽然批判到自己,依舊對著酒杯咕嚕說:「我同他們兩樣的地方在哪裡?他們來這裡喝酒,我也來這裡喝酒;他們不動天君,我雖動也動不出個所以然;所不同者,他們嘻嘻哈哈,我卻默默不響罷了。如果他們回過來責問我,我沒有話可以回答。」 他喝了一口酒之後,又覺得這樣的想頭類乎莊子那套浮滑的話,怎麼會鑽進自己的腦子裡來的。這幾天來差不多讀熟了的日本文評家片上伸氏的幾句話,這時候就像電流一般通過他的意識界: 現在世界人類都站在大的經驗面前。面前或許就橫著破壞和失敗。而且那破壞和失敗的痛苦之大,也許竟是我們的祖先也不曾經受過的那樣大。但是我們所擔心的卻不在這痛苦,而在受了這大痛苦還是真心求真理的心,在我們的內心裡怎樣地燃燒著。 這是片上伸氏來到中國時在北京的演講辭,當時登在報上,煥之把它節錄在筆記簿裡。最近檢出來看,這一小節勖勵的話仿佛就是對他說的,因此他念著它,把它消化在肚裡。 痛苦不是我們所擔心的,惟具有大勇的人才彀得上這一句。我要剛強,我要實做這一句!憤恨,仇怨,悲傷,恐怖,你們都是鬼,你們再不要用你們的魔法來圍困我,纏擾我,我對你們將全不擔心,你們雖有魔法也是徒然! 他把半杯殘酒用力潑在地上,好像這殘酒就是他所不屑擔心的魔鬼。隨著又斟滿了一杯,高高一舉,好像與別人同飲祝杯似的,然後咽嘟咽嘟一口氣喝幹了,喃喃自念: 「真心求真理的心,在我的內心裡,是比以前更旺地燃燒著!你是江河一樣浩蕩的水也好,你是漫沒全世界的洪水也好,總之滅不了我內心裡燃燒著的東西!」他笑了,近乎浮腫的紅臉上現出孩子一般純真的神采,好像一點兒不曾嘗過變幻的世味似的。 但當放下空杯的時候,他臉上純真的神采立刻消隱了;他感到一陣突然的襲擊,空杯裡有個人臉,陰鬱地含著冷笑,那是樂山!於是思念像一群小蛇似地往四處亂鑽,想到樂山少年時代的情形,想到樂山近幾年來的思想,想到樂山的每一句話,想到樂山的第二期肺病;「他那短小精悍的身體,誰都以為是結核菌的俘虜了,哪知竟斷送於亂刀!刀從這邊刺進去,那邊刺進去,紅血像橡樹膠一樣流出來,那麻布袋該染得通紅了吧?他的身體又成個什麼樣子?當他透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他轉的是什麼念頭?」 仿佛胸膈間有一件東西盡往上湧,要把胸膛喉嚨漲破似的,他的眼光便移到灰塵滿封的牆上。啊!牆上有圖畫,橫七豎八的屍體,死白的腦漿膠粘著殷紅的血汁,斷了的腸子拌和著街上的灰沙,各個屍體的口腔都大張著,像在作沉默的永久的呼號。他恐怖地閉上眼睛,想「他們在呼號些什麼?」卻禁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了。哭開了頭反而什麼都不想,只覺得現在這境界就是最合適最痛快的境界,哭呀,哭呀,直哭到永劫的盡頭,那最好。他猝倒似地靠身在牆上,眼淚陸續地淌,倒垂下來的蓬亂的頭髮完全掩沒了眉額,哭聲是質直的長號。 「怎麼,哭起來了?」四個小商人模樣的人物正戴起帽子要走,預備去嘗法租界的「好一身白肉」,聽到哭聲,一齊住了腳回頭看。 「酒裝在罎子裡是好好的,裝到肚子裡就作怪了。本來,不會吃酒裝什麼腔,吃什麼酒!」就是那個標榜「好一身白肉」的這麼說,現在他的聲音更模糊了,但他自以為說得極有風趣,接著便哈哈地笑。 「想來是他的姘頭丟了他了。」一個瘦臉的看煥之三十多的年紀,面目也還端正,衣著又並不襤褸,以為除了被姘頭拋棄,決不至於傷心到酒醉號哭;他也非常滿意自己的猜測,說罷,狂吸手中只剩小半截的捲煙。 「姘頭丟了你,再去姘一個就是。伏在壁角裡哭,豈不成個沒出息的小弟弟?」第三個這樣勸慰,但並不走近煥之,只望著他帶玩笑地說。 這些話,煥之絲毫沒有聽見;他忘卻了一切,他消融在自己的哭聲裡。 夥計走過來,並不驚異地自語:「唔,這位先生吃醉了。」又向四個也已吃到可以啼哭的程度的顧客說:「他今天多吃了兩三碗,醉了。前幾天沒多吃,都是好好的。」 「我原說,酒裝在罎子裡是好好的,為什麼不把多吃的兩三碗留在罎子裡呢?哈!哈!哈!走吧,走吧,法租界的鐵門快要關了。」 四個人便搖晃著由酒精主宰的身體下樓而去。 「先生,醒醒吧!喂,先生!」夥計推動煥之的身軀。 「你告訴我,什麼時候會見到光明?」這完全出於下意識,說了還是哭。 「現在快九點了,」夥計以為他問的是時刻,「應該回去了。這幾天夜裡,早點兒回去睡覺為妙。」 「你說是不是有命運這個東西?」 「算命麼?」夥計皺了皺眉頭,但是他有的是招呼醉人的經驗,使用大人哄小孩的聲調說,「有的,有的,城隍廟裡多得很,都掛起招牌,你要請教哪一個由你挑。要現在就去麼?那末,醒醒吧!」 「有的麼?你說有的麼?哇——哇——我也相信有的。它高興時,突然向你襲擊,就叫你從高高的九天掉到十八層地獄!」 「你說什麼?我不明白,」夥計不免感到煩惱,更重地推動他。 「我要脫離它的掌握,我要依舊超升起來,能不能呢?能不能呢?」 夥計見他醉到這樣,知道非用點兒力氣不能叫他醒過來了;便抱起他的身軀,讓他離開座椅,四無依傍地站著。 他的雙腳支持著全身的重量,同時感覺身軀一挺,他才回復了意識,雖然頭腦裡是昏騰得厲害。他的眼睛開始有著落地看四周圍,從淚光中辨清楚這是酒店,於是記起號哭以前的一切來了。長號便轉成間歇的嗚咽,這是餘勢了,猶如從大雨到不雨,中間總得經過殘點滴搭的一個階段。 「先生,回去吧,如果懶得走,我給你去雇輛車,」夥計親切地說。 「不,哪裡!我能走回去,不用車。」他的手抖抖地掏出一把小銀元付酒錢。 在街上是腳不點地地飛跑,身軀搖晃異常,可是沒有跌倒。也沒有走錯路,徑進寓所,摸到自己的床鋪倒頭便睡。女子中學是消滅了,像被大浪潮沖去的海邊的小草一樣;因而他與一個同事祖住人家的一間樓面,作為暫時的寓所。那同事看他回來,聞到觸鼻欲嘔的一陣酒氣。 半夜裡他醒來,口舌非常乾燥,像長了一層硬殼;頭裡劇痛,說不來怎麼個痛法;身體徹骨地冷,蓋著一條棉被好像沒有蓋什麼;四肢都發竣,這樣屈,那樣伸,總是不舒服。同事聽見他轉側,問他為什麼睡不著。他顫聲回答:「我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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