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
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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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幾次提出我的鄉村師範的計劃,」煥之見樂山不開口,又傾吐他發洩未盡的憤慨,「你是竭力慫恿我草擬這個計劃的,他們大多數卻說這是比較可以從緩的事。我們是中國,是農民支撐起來的中國,卻說鄉村教育不妨從緩,那還有什麼應該從速舉辦的事!大家袖手談閑天看白雲就是了,還要革什麼命!」 「你們談教育的不是有這樣說法麼?勉強灌注的知識並不真切,須要自身體驗得來的才真切,所以孩子要弄火就讓他弄火,要玩刀就讓他玩刀。現在有些事情做得錯誤,正可比之于孩子的弄火和玩刀;待燙痛了手,割破了指頭的時候,該會得到些真切的知識。從這樣想,也不是沒有意義。」 「但是有早知道火會燙手、刀會割破指頭的人在裡頭呢。陪著大家一同去幹那初步的自身體驗,豈不是白吃苦頭,毫無意義。」 「那末你的意思怎樣?你要叫早知道火會燙手、刀會割破指頭的人從集團裡退出,站在一旁麼?」樂山的語音頗嚴峻。 「那並不,」煥之像被懾伏了似地回答。 「唔,並不。那還好。」樂山舒了一口氣,又說,「誰要站在一旁,誰就失去了權利,他只能對著歷史的輪子呆看,看它這樣轉,那樣轉,轉得慢,轉得快,但是不能用自己的手去推動它!以我想,這樣的人絕對無聊。」 煥之似乎已從樂山方面得到了好些慰藉;與樂山那石頭一般的精神相形之下,見得自己終於脆弱,因而自己勉勵自己,應該更求剛強,徒然的煩愁要盡力排斥。他想了一陣,捉住樂山的手掌,緊緊地捏著,說:「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句話有意思呢。」 「佛也許一輩子是地獄裡的住民,因為他願意與一切眾生負同樣的罪孽,受同樣的命運!」是樂山毅然的聲口。 煥之覺得手心裡熱烘烘的,他並非捏著一個人的手掌,簡直是捏著一顆熾炭一般的心。 二十九 十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煥之獨個兒坐在一條不很熱鬧的街上的一家小酒店裡。酒是喝過七八碗了,桌面上豆殼熏魚骨之類積了一大堆,他還是叫夥計燙酒。半身的影子映在灰塵封滿的牆壁上,兀然悄然,像所有的天涯孤客的剪影。這樣的生活,十幾年前他當教員當得不樂意時是過過的,以後就從不曾獨個兒上酒店;現在,他回到十幾年前來了! 這幾天裡的經歷,他覺得太變幻了,太不可思議了。仿佛漫天張掛著一幅無形的宣告書,上面寫著:「人是比獸類更為獸性的東西!一切的美名佳號都是騙騙你們傻子的!你們要推進歷史的輪子麼?——多荒唐的夢想!殘暴,愚妄,卑鄙,妥協,這些才是世間真正的主宰!」他從這地方抬起頭來看,是這麼幾句,換個地方再抬起頭來看,還是這麼幾句;看得長久點兒,那無形的宣告書就會像大梟鳥似地張開翅膀撲下來,直壓到他頭頂上,使他眼前完全漆黑,同時似乎聽見帶笑帶諷的魔鬼的呼號,「死!死!死!」 認為聖詩一般的,他時時歌頌著的那句「咱們一夥兒」,他想,還不是等於狗屁!既然是一夥兒,怎麼會分成兩批,一批舉著槍,架著炮,如臨大敵,一批卻挺著身軀,作他們同夥的槍靶?他忘不了橫七豎八躺在街上、後來甚至於用大車裝運的那些屍首,其中幾個溢出腦漿,露出肚腸的,尤其離不開眼前,看到什麼地方,總見那幾個可怕又可憐的形相好似畫幅裡的主要題材,而什麼地方就是用來襯托的背景。 自從那晚同歸敘談,捏住樂山的手掌作別以後,他再不曾會見過樂山。他無論如何料不到,那回分別乃是最後的訣別!消息傳來,樂山是被裝在盛米的麻布袋裡,始而用亂刀周圍刺戳,直到熱血差不多流完了的時候,才被投在什麼河裡的。他聽到這個消息,要勉強表現剛強也辦不到了,竟然發聲而號。他痛苦地回想樂山那預言似的關於頭顱的話。又自為寬解地想,樂山對於這一死,大概不以為冤苦吧。樂山把個己的生命看得很輕,被亂刀刺死與被病菌害死,在他沒有多大分別。自身不以為冤苦的死,後死者似乎也可以少解悲懷吧。但是,這個有石頭一般精神的樂山,他早認為尋常交誼以上的唯一的朋友;這樣的朋友的死別,到底不是隨便找點兒勉強的理由,就可以消解悲懷的。他無時不想哭,心頭沸騰著火樣的恨,手心常常捏緊,仿佛還感到樂山的手掌的熱! 密司殷是被拘起來了,他聽到她很吃點兒苦,是刑罰以外的侮辱,是獸性的人對於女性的殘酷的玩弄!但正因為她是女性,還沒被裝入麻布袋投到河裡;有好幾個人垂涎她的美豔的丰姿,她的生命就在他們的均勢之下保留下來。他痛心地仇恨那班人,他們不為人類顧全面子,務欲表現徹底的惡,豈僅是密司殷一個人的罪人呢! 此外他又看到間隙與私仇正像燎原的火,這裡那裡都在蔓延開來,誰碰到它就是死亡。人生如露如電的渴語,到處可以找到證明的事實;朝遊市厘夕登鬼錄的記載,占滿了日報的篇幅。恐怖像日暮的烏鴉,展開了烏黑的翅膀,橫空而飛,越聚越多,幾乎成為佈滿空際的雲層。哪一天才會消散呢?其期遙遙,也許宇宙將永遠屬它! 他自然是無所事事了;鄉村師範計劃的草稿紙藏在衣袋裡,漸漸磨損,終於扔在抽斗角裡。以無所事事之身,卻給憤恨呀,仇怨呀,悲傷呀,恐怖呀,各色各樣的燃料煎熬著,這種生活真是他有生以來未曾經歷的新境界。種種心情輪替地湧上心頭,只有失望還沒輪到。他未嘗不這樣想,「完了,什麼事情都完了!」但是他立刻就想到,在訣別唯一的朋友樂山的那個晚上,曾經堅定地立誓似地對他說「我沒有失望!」樂山聽了這句話離開了人世,自己忍心欺騙他麼?於是竭力把「什麼事情都完了」這個意念撇開。同時記起樂山前些時說的現在還正是開始的話,好像又是個不該失望的理由。然而今後的希望到底在什麼地方呢,他完全茫然。前途是一片濃重的雲霧,誰知道往前走會碰到什麼! 這惟有皈依酒了。酒,歡快的人喝了更增歡快,尋常的人喝了得到消遣,而煩悶的人喝了,也可以接近安慰和興奮的道路。不等到天黑,就往這家小酒店跑,在壁角裡的座頭坐下,一聲不響喝他的悶酒:他這樣消遣,一連有四五天了。 鄰座是四個小商人模樣的人物,也已經喝了不少酒,興致卻正勃勃,「五啊!」「對啊!」在那裡猜拳。忘形的笑浮在每個人的紅臉上,一揮手,一顧盼,姿勢都像舞臺上的角色。後來他們改換題目,矜誇地,肉麻地,談到法租界的春婦。一個卷著舌頭大聲說:「好一身白肉,粉嫩,而且香!」其餘三個便哄然接應:「我們去嘗嘗!去嘗嘗!」 煥之憎厭地瞪了他們一眼,對著酒杯咕嚕說:「你們這班蠢然無知的東西!這樣的局面,你們還是嘻嘻哈哈的,不知道動動天君!難道要等刀架在脖子上,火燒到皮膚上,才肯睜開你們的醉眼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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