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五四


  他覺得馬路間彌漫著異樣的空氣。很沉靜,然而是暴風雨立刻要到來以前那一刹那的沉靜;很平安,然而是大地震立刻要爆發以前那一刹那的平安。每個人的眼裡都閃著狂人一樣的光,每個人的臉上都現出神經末梢都被激動了的神色;雖然有的是歡喜,有的是憂愁,有的是興奮,有的是恐慌,他們的情緒並不一致。昨天樂山說的錢塘潮的比喻倏地浮上心頭,他自語道:「他們聽著那籠罩宇宙吞吐大氣的巨聲,一時間都自失在神秘的詫愕裡了。啊!偉大的聲音!表現『力』的聲音!」

  突然間,一陣連珠一般的爆竹聲衝破了沉靜平安的空氣;馬路兩旁的人都仰起了頭。煥之對準大眾視線集注的所在看去,原來是一家廣東菜館,正在掛起那面嶄新的旗幟;旗幅張開來,青呀,白呀,尤其是占著大部分的紅呀,鮮明地強烈地印入大眾的眼,每個人的兩手不禁飛躍一般拍起來。

  「中國萬歲啊!革命萬歲啊!」正像錢塘江的潮頭一經沖到,頓時成為無一處不躍動無一處不激蕩的天地;沉靜和平安從此退讓,得不到人家一些兒憐惜或眷戀。漲滿這條馬路的空間的,是拍掌和歡呼的聲音。

  一手按著腰間的手槍的「三道頭」以及肩上直掛著短槍的「印捕」眼光光地看著這批類乎瘋狂的市民,仿佛要想加以干涉,表示他們的威嚴;然而他們也聰明,知道如果加以干涉,無非是自討沒趣,故而只作沒看見,沒聽見,依然木偶似地站在路中心。

  煥之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被一種力量舉起,升在高空中;同時一顆心化為不知多少顆,藏在那些拍掌歡呼的人們腔子裡的全都是。因為升在高空中,他想,從此要飛翔了!因為自家的心就是人們的心,他想,從此會博大了!他不想流淚,他不去體會這一刻的感情應該怎樣描寫;他只像瞻禮神聖一樣,重又虔誠地看一眼那面青呀白呀尤其是占著大部分的紅呀的嶄新的旗幟。

  他覺得雙腿增添了不少活力,便急步往北跑。這家那家的樓頭相繼伸出那面動人的旗幟來,每一面伸出來,引起一陣熱烈的掌聲和歡呼。

  「砰!……砰!……砰!」

  「聽!火車站的槍聲!」

  路人側著耳聽,顯出好奇而又不當一回事的神色,有如七月十四日聽法國公園裡燃放聲如放炮的焰火。

  「勞動的朋友們!你們開始使用你們的武裝了!在火車站的一部分敵人部隊,只供你們新發於硎的一試而已。你們還要……」煥之這樣想,步子更大更急,直奔火車站而去。

  二十六

  大海的浪潮湧起,會使海面改觀。然而豈止海面呢?潮從通海的江河沖進來,江河裡的大船巨舶便失了魂似地顛簸起來;又從江河折入彎曲的小河,小河裡的水藻以及沿岸的草木也就失去了它們的平靜,浮呀,沉呀,動呀,蕩呀,好久好久,還是不見停息。

  那壯大的潮頭還沒沖到上海的時候,好比彎曲小河的鄉鎮間已經感到了時代的脈搏,失去了它的平靜;用前面敘過的話來說,就是聽到了隆隆隆的潮聲了。

  鎮上人中間,對於這個不平靜最敏感的,你道是誰?

  就是那年新年裡,在訓練燈會裡「採茶姑娘」的所在的門口,穿著玄色花緩的皮袍子,兩個袖口翻轉來,露出柔軟潔白的羊毛,兩手撐在腰間,右手裡拿一朵粉紅的絹花,右腿伸前半步,胸膛挺挺的,站成個又威風又閒雅的姿勢的,那個蔣老虎——蔣士鏢。十年的歲月,只在他的胖圓臉的額上淡淡地刻了幾條皺紋;眼睛還是像老虎眼一樣,有攝住別人的光芒,胸膛也還是挺挺的。他懂得外面萬馬奔騰地沖過來的是什麼樣一種勢力,他又明白自己是什麼樣一等人,自己在社會間處什麼樣一個地位。一向處在佔便宜的一面,假如從今世運轉變,自己處處都得吃虧。那是多麼懊惱的事?然而他只把憂慮隱藏在心裡,不願意掛到嘴唇邊來唱。唱是徒然表示自己心虛沒用而已,再沒有其他意義;以強者自負的他,關於這一層當然清楚。但是到底「言為心聲」,他在兒子面前吐露了似乎事不幹己的一句感歎話:「革命到來的時候,不知道要攪成怎麼樣一個局面呢!」

  他的兒子蔣華嗤的一笑,笑中間含著複雜的意味,聳一聳肩說:「所有土豪劣紳都要打倒,不容他們再來貽害社會!」

  這句話恰是針鋒相對;他又憐憫地看了父親一眼,意思仿佛是眼前的一個就是要被打倒的,然而,可憐不足惜!

  「都要打倒?你怎麼知道?」

  「報上不是登著麼?像廣東,像湖南,像湖北,都一樣,重的槍斃,輕的遊行示眾。我們的計劃,也就是要這麼來!」蔣華的兩頰都紅了起來,這不是羞愧或害怕,而是誇耀的光彩;他說到「來」字,右手握著拳頭向空中突地一擊,表示他的決心。

  「你們的計劃?你們有什麼計劃?」蔣老虎雖然這樣問,心裡已經明白了一大半;原來這孩子近來鬼鬼祟祟忙著的是這些事;看他不出,他倒會走最時髦最便宜的路蔔同時心裡的憂慮也就減輕了一大半;正要想找路子,探門徑,可不知道近在眼前,就在自己家裡。

  「在這時候明說也沒有什麼要緊了。我們黨部裡計劃待軍事勢力一到,就做出些痛快的事情來,給民眾看看。」

  「也要拿幾個人槍斃,幾個人遊街?」

  「唔!即使不這樣,也就差不多,」蔣華的答語偏偏這樣含糊。

  「我,該不在其內吧?」蔣老虎一副情急的神態,兩顆圓眼珠瞪著兒子,簡直是他生平第一遭;也可以說,正因為對手是兒子,他才毫不隱藏,表露出生平第一遭的窘態來。

  在同伴中以直爽著名的蔣華忽然感覺口齒間不大順適,吞吐地回答:「他們對於你也說了好些閒話呢。說你……」

  「不用細說了。」蔣老虎止住了蔣華訥訥不吐的話,同時一縷希望飛快地擴大,用帶有感情的聲調接上說,「中國需要革命,我十二分相信。民國元年,我也加入過國民黨。現在還是要加入,你就給我介紹一下吧。」

  蔣華心頭水泡似地浮起「覺悟」「合作」「順我者來」一些詞語,看看魁偉而略見蒼老的父親的體態,實在也不像個應該打倒的傢伙,便一口應承說:「我這裡有空白表格,填寫了就可以去提出;待我解釋一下,諒來一定通過。」

  「你怎麼解釋呢?」蔣老虎還有點兒不放心。

  「我只消說一句話,今是昨非,誰都相信有這回事吧?況且,革命不是幾個人專利的,誰有熱心,誰就可以革命!」

  「這解釋好!」蔣老虎從來不曾像這樣親切地稱讚過他的兒子;在平時,他覺得兒子潑而不悍,勇而不狠,同自己比起來,有如小巫之與大巫,是值不得稱讚的。

  自得地點了點頭之後,蔣老虎關心地問:「你們大概都是些年青小夥子吧?」

  「不是年青小夥子也不會來。都是當年高等裡的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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