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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你們對於鎮上的事情不會太熟悉。」

  蔣華像被星卜先生說中了過去的事一樣,眨著眼說:「可不是!昨天討論農民運動的問題,關於田畝,攪了半天,簡直攪不清楚。還有商市的各項捐稅也不明白,預備到了公開的時候去實地調查。」

  「這許多,我都清楚,我都明白。你要知道,你爸爸自從懂事到今朝,沒有吃過人家什麼虧,就因為有這一點兒知識。」

  「現在你加入了,就像有了個軍師,一切事情便當得多。」先前是想父親可憐不足惜,此刻卻一變而為欽敬,在蔣華並不以為矛盾。他的忠於團體的誠意是千真萬真的;得到父親這樣一個軍師,他的高興不亞於通過了十個快意的議案。「我馬上拿表格來。今天晚上就有集會,可以提出。」

  蔣老虎止住了他兒子問:「不是有什麼書麼?拿幾本來,待我看看。」

  「因為檢查得嚴,沒有從上海帶來。這不要緊,公開以後自然會堂而皇之大批大批地運來,那時候看不遲——也非常近了。」

  蔣華說罷要走,又記起了一樁,回轉頭說:「只有那份《遺囑》,我們抄在那裡。字數不多,讀熟很容易。不過,要當主席才用得到背誦呢。」

  蔣老虎第一次參加集會的時候,懷著一種平時不大有的嚴正心情;但是看到一同開會的十幾個,都是冒冒失失的小夥子,有幾個還離不大開父母似的,嚴正心情便鬆弛了。中間有高等裡的體育教員陸三複,他當年扭住了蔣華,不讓上他的課,最近卻不念舊惡,經蔣華的介紹加入了;此刻他抿緊嘴唇;臉紅紅地坐在角落裡,望著這位久已聞名。多少有點兒可怕的新同志。

  議題是繼續本一次集會所討論的,公開出去的時候,做哪一些表顯力量的工作?有人就說東柵頭的三官堂,平時很有些人去燒香許願,是迷信,決不容於革命的時代,應該立刻把它封掉。有人主張立刻宣佈減租,農民的背上負著多重的壓迫,即使完全免租,未必就便宜了他們。有人說至少要弄幾個惡劣腐敗的人遊遊街,才好讓民眾知道新勢力對於這批人是毫不容情的。

  蔣老虎待再沒有人發表主張了,才像佛事中的老和尚一般,穩重地,不帶感情地說:「各位的意思都很好,我覺得都可以辦,並且應該辦。不過事情要分別個先後;該在後的先辦了,一定是遺漏了該在先的,這就不十分妥當。譬如,我們這裡只有十幾個人,一朝公開出去,說我們就是新勢力,誰來信服我們?在這一點上,我們不要先下些工夫麼?」

  「這倒可以不必,」聳起一頭亂髮的主席接上說。「我們並非假冒,上級機關是知道的,還不夠證明麼?」

  「並非假冒,當然。貼幾張上級機關的告示,來證明我們的地位,我也知道有這麼個辦法。然而不辛辣,不刺激。我的意思,新勢力到來了,要用快刀利斧那樣的氣勢,劈開民眾的腦子,讓他們把那強烈的印象裝進去,這才有我們施為的餘地,這才可以把一切事情幹得徹底。」蔣老虎耐著性兒解說,像開導一班頑劣的手下人。

  「那未,爸爸,你看該怎樣下工夫,說出來就是,」蔣華爽直地說。

  在集會中間忽然來了「爸爸」,大家感到滑稽、臉上浮著笑意;有幾個忍不住,出聲笑了。

  「我的意思,該有一兩個人迎上去,同快到上海的軍隊接洽,要他們務必到我們鎮上來;即使不能來大隊,一連一排也好;如果他們一定不肯來,就說我們這裡土匪多,治安要緊,不可不來。革命軍!大家想像如同天神一般的,現在卻同我們並排站在民眾面前,這是多麼強烈的一個印象!」

  「這意見好!」大家喃喃地說,表示佩服,就算表決通過了這一項。

  「還有,」蔣老虎並不顯露他的得意,眼光打一個圈兒看著會眾說,「這裡的幾十名警察,也得先同他們接洽。並不是說怕他們不利於我們,在這個局勢之下,他們也不敢;我是要他們親熱地站到我們這邊來,加強我們的力量。」

  大家又不加思索地表示贊同。在前一些時,這班青年神往于摧毀一切舊勢力,曾經像幻夢一般想像到奔進警察局,奪取警察手裡的槍械的偉舉;此刻卻看見了另外一個幻象,自己握著平時在橋頭巷口懶懶地靠著的警察的手,彼此互稱「同志」。

  蔣老虎見自己已經有催眠家一樣的神通,又用更忠實的調子說:「警察那方面,我可以負全部責任。他們都相信我,我說現在應該起來革命,他們沒有一個肯幹反革命的。此外,我看還得介紹一些人吧。」

  「這裡有革命性的人太少了,盡是些腐敗不堪、土劣隊裡的傢伙,哪裡要得!果真有革命性的人,當然越多越好;我們決不取那種深閉固拒的封建思想!」主席說明人數不多的緣故,含著無限感慨。

  「不見得太少吧,」蔣老虎略一沉思說。「據我觀察,土劣隊裡的傢伙大都是自以為上流階級的人物;而下層階級裡,我知道,有革命性的實在不少。他們嘗到種種的痛苦,懂得解放的意義比什麼人都清楚,他們願意作革命的急先鋒!」他說到未了,聲音轉為激越,神色也頗飛揚,正像一個在行的煽動家。

  「蔣同志說得痛快,革命的急先鋒,惟有下層階級才配當!」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兒青年接上喊說;在這一群裡,他是理論的運輸者,平日跑上海跑什麼地方都由他擔任。

  「那未,我們決定從下層階級裡徵求同志,藉以加強革命的力量,」主席囑咐似地說。旁邊執著鉛筆,來不及似地急忙書寫的一個,就把這一句也記了下來。

  「這一層,我也可以負點兒責任;待我介紹出來,讓大家通過。」蔣老虎的語氣到此一頓,繼續說,「說到這裡,應該先辦的事情似乎差不多了。接著就可以談談我們對於本鎮的施為。我以為,做事要集中,擒賊要擒王;東一拳,西一掌,是沒有什麼意思的,認定了本鎮腐敗勢力的中心,一古腦兒把它剷除,才是合理的辦法。」

  戴眼鏡的高個兒搶著說:「前回我們已經討論過,本鎮腐敗勢力的中心是我們的校長蔣冰如。他什麼都要把持,高等校長是他,鄉董是他,商會會長又是他。他簡直是本鎮的皇帝。革命爆發起來,第一炮當然要瞄準皇帝!」

  不知道主席想起了怎樣一個意思,略帶羞慚地向陸三複說:「我們現在與他沒關係了,你陸先生卻還在校裡當教師。」

  「那沒有什麼,」陸三複慌張地搖著頭,「我同你們一樣,為公就顧不得私。」羞紅從臉頰飛漲到頸際,右頰的瘢痕仿佛更突起了。

  「蔣冰如拿學校當他的私產!」憤憤地說這句話的是一個自命愛好藝術、近來卻又看不起藝術的青年。「去年我去找他,說學校裡的藝術功課讓我擔任吧,報酬倒不在乎。一套的敷衍話,說再好也沒有,可惜沒有空缺。徐佑甫那種老腐敗,至今還留在那裡。劉慰亭的英文,英國人聽起來簡直是外國文,他卻一年年地用下去,只因為他們倆關點兒親。這些都是學閥的行徑,已經夠得上被打倒的資格!」

  「再說他當鄉董,」蔣華暴躁地接著說,「人家女人要求離婚,他卻判斷說能不離最好,這明明是受了那男人的好處,故而靠著鄉董的威勢,來壓迫可憐的女人!」

  「他的兒子自華宜華眼裡看不起人,遇見了我們同學,似理不理的,仿佛說『我們是上海的大學生,你們是什麼!』也是一對要不得的寶貝!」這語音來從陸三複的右邊。主席斜過眼光去,看見一雙燃燒著妒恨之火的眼睛。

  蔣老虎寬容地笑著說:「兒子是另外的問題。學校裡用人不當,勸女人家最好不要離婚,也還是小節,都可以原諒。我們應該從大體上著想,他到底是不是腐敗勢力的中心;如果是,就不客氣地打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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