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五三


  「不至於這樣吧?」煥之悵然說。他有如得到了一件寶物,卻有人說這件寶物恐怕是破碎的,髒汙的,因而引起將信將疑的惆悵。

  「不至於?看將來的事實吧!——再見,我拐彎走了。」

  雖患肺病卻依然短小精悍的背影,一忽兒就在雜遝的人眾車輛中消失了。

  這一夜煥之睡在床上,總拋撇不開樂山那句突兀的話。那句話幻成許多朦朧的與期望完全相背的景象,使煥之嗅到失望和哀傷的腐爛一般的氣息。從那些景象裡,他看見各種的心,又看見各種的血;心與心互相擊撞,像古代戰爭時所用的擂石,血與血互相激蕩,像兩股碰在一塊兒的壯流。隨後,腐爛的心固然腐爛了,生動的心也疲於衝突,軟鋪鋪的,像一堆朽肉;污濁的血固然污濁了,清新的血也漸變陳舊,紅殷殷的,像一派死水。於是,什麼都沒有,空虛統治了一切。

  他模糊地想,自己給迷夢弄昏亂了,起來開亮電燈清醒一會兒吧。但是身軀好像被縛住了,再也坐不起來。想要翻身朝外,也辦不到,只把原來靠裡床的右腿擱到左腿上,便又雲裡霧裡般想:

  「這一件,我親眼看見的……那一件,我也親眼看見的……成立!產生!萬歲!決定!這樣幹!一夥兒!這些聲音至今還在耳朵裡響,難道是虛幻的不成?不,不,決不虛幻,千真萬確。」

  但是他心頭仿佛翻過書本的另外一頁來:

  「這樣變化,據一些顯露的端倪來推測,也頗有可能吧。……丟過來的是什麼?嗤!是腐爛的心!……咦!污濁的血沾了我的衣裳!……那不是樂山的頭顱是什麼?」

  他看見樂山的頭顱像球場中的皮球一樣,跳到這裡又竄到那裡;眼睛突出著,眉毛斜掛著,切斷的地方一抹紅,是紅絲絨的坐墊。既而知道沒有看得真。樂山不是肺病第二期麼?這是樂山的肺腐爛了湧上來的血。但是隨即又大徹大悟地想,哪有這回事,自己一定在做夢了;停住吧,不要做夢吧。這想念倏地消逝,他又看見新年市場中小販手裡的氣球似的東西,這邊一簇,那邊一簇,在空中浮動。定睛細認,眼睛突出著,眉毛斜掛著,原來個個都是樂山的頭顱……

  「軍隊已經到了龍華!啊,龍華!你們起來呀,這哪裡是沉沉春睡的時候!」滯白的晨光封閉著的宿舍裡,像九天鳴鶴一般嘹亮地喊出來的,是密司殷的聲音。她一夜沒睡熟,看見窗上有點兒曙色的時候,便溜到外邊去,迎候從望平街過來的報販。

  一陣洋溢著歡喜、熱誠、以及生命的活力的呼聲立即湧起來接應:「來了麼?啊,我們的軍隊終於來了!」

  接著便是一陣匆忙而帶著飛躍意味的響動;女學生們起來穿衣服,開箱籠,嘴裡哼著「起來」的歌兒,每一個字都像在那裡鶻落鶻落跳。有幾個拉開窗簾,推開窗子仰望;啊!暢好的天氣,初升的太陽放射出新鮮的紅光。

  煥之就被這一陣響動鬧醒,覺得頭腦有點兒暈眩。待聽清楚女學生們的呼喊時,一陣震動像電流一般通過全身,他就覺得從來沒有這樣興奮過,也從來沒有這樣清醒過;那興奮和清醒的程度不能用語言文字來表達,除了自身感受,再沒別的辦法可以領略它的深淺。昨夜的荒唐可笑的幻夢、終於是幻夢罷了;好久好久拋撇不開,也只有昏迷中才會這樣;在清醒的此刻,只要腦筋有一絲的精力,就會去想別的切實緊要的題目,哪裡肯無端去尋那些無聊的夢思!這樣想著,他霍地站起身來,披上一件短棉襖,猶如戰士臨陣時披上他的鐵甲。

  若說這當兒還能夠心定神寧,那除非是槁木死灰似的廢物;再不然,就是具有大勇的英雄。在兩者都不是的煥之,此刻只想往外跑;他知道像錢塘潮一樣壯大雄偉的活劇即刻就要開幕,他願意當一個表演者同時做一個觀覽者;表演兼觀覽時的心情,是怎樣激動怎樣暢快的味道,他沒法預料,急於要去親嘗。但是另外一個意念拖住了他:局勢已經發展到這樣,鄉村師範的詳細規劃不是很急需了麼?花費半天的工夫,把它寫好了,再到外邊去,才是正經呢。

  然而,他又怎能夠坐定下來寫鄉村師範的計劃呢?女學生們取出買來了幾天的餅乾,糖果,以及毛巾、牙刷之類,一份份地分配著,用女性特有的細心這樣包,那樣紮,預備去慰勞她們所謂「我們的軍隊」;近乎忘形的笑語聲紛然而起,使他的心癢癢的,似乎要大笑,又似乎要哭,結果只好走出房間,參加她們的工作。

  一個女學生說:「一聲也不響,拿一份東西授給一個兵士,這有什麼意思?我們應該說些話才對。」

  另一個女學生毫不思索地接上說:「可說的話多得很,運貨車也裝不完呢。『你們是革命的前鋒!』『你們是解放之神!』『你們一年多的成績,永遠刻在全國民眾的心上!』『你們的犧牲精神,展開中國新歷史的首頁!』……」

  「我要這樣對他們說:『兵,中國已經有了幾千年;但是為民眾的屬￿民眾的兵,你們是破天荒!不為民眾的不屬￿民眾的兵,不是奴隸,便是婁羅;惟有你們,都不是!為了這個,我們敬你們,愛你們,贈你們一份聊表微意的東西。』」

  「好!這樣說再好不過了;你就作我們全體的代表!」大家齊聲喊說,手裡的工作格外來得勤奮有勁了。

  「我是一句話也不想說。」

  大家回過臉來看說這句話的密司殷;天真而強毅的表情洋溢在她的眉眼唇吻間,足見她的話比這樣那樣說含有更深的意義。幾個人便問:「為什麼一句話也不想說?」

  「不說的說,親切得多呢。我只想給他們每人親一個嘴!」

  「哈哈!」大家笑起來了。但是笑聲像夏天的雨腳一樣隨即收住了;她們從她那比戀愛時候更為輝耀的眼光裡,比高呼狂喊更為激動的帶抖的聲音裡,體會到她的全部心情,因而受了傳染似地,自己的嘴唇也起了與兵士們親一親的強烈欲望。

  「唉!真該給他們每人親一個嘴,」煥之感歎著說,衝破了暫時的靜寂;他的感動,是到了若在前幾年便會簌簌下淚那樣的深度了。

  慰勞品分配完畢是九點多鐘。煥之回到房裡,重又想那時時在腦裡旋轉的鄉村師範的題目。他想到農民的政治認識,他想到農村的經濟壓迫,他想到改進農業技術,他想到使用機器;鄉村師範,正如一帖期望能收百效的藥,哪一方面應該清,哪一方面應該補,必須十分審慎斟酌,才能面面見功。他幾次提筆預備寫上紙面,但幾次都縮住了,以為還沒想得充分周妥。旗呀,槍呀,火呀,血呀的一些影子,又時時在他心門口閃現著,引誘著,仿佛還在那樣輕輕地呼喚:「出來吧!出來吧!今天此刻,虧你還坐得住!出來吧!出來吧!」

  寫成一張紙的時候,已經是十二點了,匆匆吃過午飯,一雙腳再也不肯往房裡走,他便跑出了學校。電車已經停開,因為電車工人有他們的集會。幾個郵差騎著腳踏車飛馳而過,不再帶著裝載信件的皮包或麻布袋,手裡都提一個包紮得很方正的紙包,是預備去親手贈與的慰勞品。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