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四三


  「剛才講演的時候,衣服全淋濕了。這是借的陸先生的。」

  「全淋濕了?身體受了濕氣會不舒服的。濕衣服帶回來了麼?」

  他稍微感到無聊,答了她的問,回到自己的頭緒上去說:「今天來聽的人都有很好的表示。他們憤懣,他們沉默;憤懣包蘊在沉默裡,就不同於浮光掠影的憂時愛國了。他們聽我們講演,把每一個字都咽下去,都刻在心上。這在我是不曾料到的,我一向以為這個鎮上的人未必能注重國家大事。——我們太不接近社會了,因而對社會發生這樣的誤解。告訴你,一個可喜的消息:從今以後,我們要把社會看得同學校一樣重,我們不但教學生,並旦要教社會!」他說得很興奮,有如發見了什麼准會成功的大計劃似的,隨後的工夫就只有照著做去罷了。當然,他所期望於她的是贊許他的大計劃,或者加以批評,或者貢獻些意見,使他的精神更為煥發,他的計劃更為周妥。但是,完全不相應,她接上來的是一句不甚瞭解他意思的很隨便的話:「難道你們預備給成人開補習班麼?」

  這太淺薄了,他所說的意思要比她所料度的深遠得多;對於這樣淺薄的料度,他起了強烈的反感。但是他抑制著反感,只搖著頭說:「不。我們不只教大家認識幾個字,懂得一點淺近的常識;我們要教大家瞭解更切要更深遠的東西。」

  「這樣麼?」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神情是不想再尋根究抵,就這樣不求甚解已經可以過去了。突然間她想起了什麼,嫌厭的表情浮上憔悴的臉,起身到衣櫥前,使氣地把櫥門開了。她要找一件東西,但是在久已懶得整理的亂衣堆裡翻了一陣,竟沒有找到。

  他感傷地想:她竟不追問要教大家瞭解更切要更深遠的東西是怎麼一回事,這因為她是現在的她了!若在去年剛結婚的時候,這樣一個又重要又有味的題目,硬叫她放手也不肯呢。然而一直講下去與待她追問了再回答,效果是相同的,他便用懇求的聲調說:「不妨等會兒找東西,聽我把話講完了。」

  但是她已經從櫥抽斗裡找到她所要的東西了。是一雙小鞋,黃緞的面、鞋頭繡一個虎臉,有紅的眉毛,黑瞳白鑲邊的眼睛,綠的扁鼻子,截齊的紅鬍鬚,耳朵是另外綴上的,用紫綾作材料,鞋後跟翹起一條黃緞制的尾巴,鞋裡大概塞著棉絮一類的東西。她把小鞋授給他,帶著鄙夷的瞼色故意地問:「你看這個,漂亮不漂亮?」

  「啊?這個蠢……」他接小鞋在手,同時把話咽下去。他看了這顏色不調式樣拙劣的手工製品,不禁要批評它蠢俗下堪,但是他立刻猜想到這東西出自誰的手,故而說到半中便縮住了。他改為輕聲問:「是母親做的吧?」

  「還有誰呢?我總不會做這樣的東西!」

  「請你說輕一點兒。她做給孩子穿的?」

  他站起來走到房門口,眼光通過外房和中間,直望母親的房門:心裡惴惴地想,又有什麼小糾紛待要排解了。

  「自然算給孩子穿的。她拿給我有好幾天了;因為是這副樣子,我就擱在櫥抽斗裡。」

  「現在怎樣?」

  他回身走近她,玩賞似地審視手中的母親老年的手澤,蠢俗等等的想頭是遠離了,只覺得這上頭有多量的慈愛與苦辛。

  「她今天對我說:『五月快到了,從初一起一定要把我那雙老虎鞋給孩子穿上,這是增強保健,避毒免災的。』這樣的鞋,穿在腳上才像個活怪呢!」

  「我看穿穿也沒有什麼。」

  「不,我不要他穿,寧可讓他赤腳,不要他穿這樣的怪東西!」她頗有點執拗的意味。在類乎此的無關宏旨的事情上,他領略這意味已經有好幾回了。他的感情很激動,但並不含怒意,商請似地說:「只是不穿要使她老人家不快活。」

  「但是穿了之後,那種活怪的模樣,要使我不快活!」

  他默然了。他的心緒麻亂起來,不清不楚地想:「老年人的思想和行為,常常遭到下一輩毫不客氣的否認和譏評,這也就是這樣的一幕。誰錯了呢?可以說雙方都沒有錯。然而悲哀是在老年人那一邊了!」這只是一種解釋而已,對於怎樣應付眼前的事件,一時間他竟想不出來。

  看了看她的嚴肅的臉,又看了看床上睡著的孩子,他的眼光終於悵然地落在手中小鞋的花花綠綠的老虎頭上。

  窗外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了。

  二十

  「五四運動」猶如一聲信號,把沉睡著的不清不醒的青年都驚醒了,起來擦著眼睛對自己審察一番。審察的結果,知道自己甸蔽得太深了,畏縮得太甚了,瞭解得太少了,歷練得太淺了……雖然自己批判的字眼不常見於當時的刊物,不常用在大家的口頭,但確然有一種自己批判的精神在青年的心胸間流蕩著。革新自己吧,振作自己吧,長育自己吧,鍛煉自己吧……差不多成為彼此默喻只不過沒有喊出來的口號。而「覺悟」這個詞兒,也就成為最繁用的了。

  刊物是心與心的航線。當時一般青年感覺心裡空虛,需要運載一些東西來容納進去,於是讀刊物;同時又感覺心裡飽脹,仿佛有許多意思許多事情要向人家訴說,於是辦刊物。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刊物就像春草一般萌生;名稱裡大概有一個「新」字,也可見一時人心的趨向了。

  一切價值的重新估定,漸漸成為當時流行的觀念。對於學術思想,對於風俗習慣,對於政治制度,都要把它們檢驗一下,重行排列它們的等第;而檢驗者就是覺悟青年的心。這好像是任何時候都可能發生的事,其實不然。一切既已排定了等第,人們就覺得再沒什麼可疑的,哪是甲等,哪是乙等,一直信奉下去,那倒是非常普通的事。若問甲等的是否真該甲等,乙等的是否非乙等不可,這常在人心經過了一陣震盪之後。明明是向來寶貴的東西,何以按諸實際,竟一點兒也不見稀奇?明明是相傳有某種價值的東西,何以生活裡撞見了它,竟成為不兌現的支票?疑問越多,震盪越厲害;枝枝節節地討究太不痛快了,索性完全推翻,把一切重行檢驗一下吧。這才使既定的等第變更一番。而思想上的這種動態,通常就稱為「解放」。

  被重新估定而貶損了價值的,要算往常號稱「國粹」的綱常禮教了。大家恍然想,那是蠻性的遺留,無形的桎梏,可以范鑄成一個奴隸,一個順民,一個庸庸碌碌之輩,卻根本妨礙作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一向是讓那些東西包圍著,猶如魚在水裡,不知道水以外還有什麼天地。現在,既已發見了「人」這個東西,趕快把妨礙作「人」的丟開了吧!連帶地,常常被用來作為擁護綱常禮教的工具的那些學問,那些書本,也降到了很低的等第。崇聖衛道的老先生們翹起了鬍鬚只是歎氣,嘴裡嘀咕著「洪水猛獸」等等古典的罵人話,但奈何不得青年們要求解放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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