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
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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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街頭巷口都可以講;等會兒雨停了,我們就分頭出去!」煥之發見了新道路似地那樣興奮,全不顧濕衣衫貼著他的身體,摹寫出胸部與胳臂的輪廓。他又說:「這裡茶館很不少,一天到晚有人在那裡吃茶,正是演講的好地方;我們也該到茶館裡去。」 冰如最恨茶館,自從日本回來以後,一步也不曾踏進去過;現在聽煥之這樣說,依理當然贊同,但是總不願意自己或自己的同伴有走進茶館演講救國題目這一回事,便催促煥之說:「我們到裡邊去,把濕衣服脫了吧。」 從樹上滴下來的水點有黃豆一般大了,煥之仿佛覺得這才有點兒痛快;他望瞭望剛才曾經站滿幾百個聽眾現在卻織滿了雨絲的台前的空間,然後同冰如和三複回入校內。 煥之借穿了三複的舊襯衣,冰如把舊縐紗長衫脫了,一同坐在休憩室裡。學校裡似乎從來沒有今天這樣靜寂;只聽雨聲像無數的蟹在那裡吐泡沫,白鐵水落篤洛洛地①發出單調的音響。有如幹過了一樁盛舉,他們帶著並不厲害的一種倦意,談論經過的情形以及事後的種種。冰如說:「今天的情形似乎並不壞。這裡的人有這麼一種脾氣,一味嘻嘻哈哈,任你說得噴出血來,總覺不關他們的事。我怕今天也會這樣,給我們澆一勺冷水。可是不,他們今天都在那裡聽,聽得很切心的樣子。」 【①用白鐵或毛竹爿承受屋簷流下的雨水,彙集到直立的白鐵管或毛竹管流到地下,這就是「水落」。「篤洛洛」是擬聲。——作者注。】 「他們接了二十一條,我們印刷的那張東西,都瞪著眼睛仔細看。而且個個帶回去,沒有一個把它隨便丟了的。」陸三複這樣說,現出得意的神情,仿佛他平時稱讚某個運動家能跳多高能跑多快的時候一樣。 「究竟同樣是國民,國民的義憤大家都有的。」煥之這樣解釋,心裡盡在想許許多多的人經過先覺者的開導,一個個昂首挺胸覺悟起來的可喜情形。誰是先覺者呢?他以為像他這樣一個人,無論如何,總算得及格的國民。及格這就好;開導旁人的責任還賴得了麼?他擊一下掌,歎息說:「唉!我們以前不對;專顧學校方面,卻忘了其他的責任!」 「你這話怎麼講?」冰如仿佛能領悟煥之的意思,但是不太清楚。 「我們的眼界太窄了,只看見一個學校,一批學生;除此以外,似乎世界上再沒有別的。我們有時也想到天下國家的大題目;但自己寬慰自己的念頭馬上就跟上來,以為我們正在造就健全完美的人,只待我們的工作完成,天下國家還有什麼事解決不了的!好像天下國家是個靜止的東西,呆呆地等在那裡,等我們完成了工作,把它裝潢好了,它才活動起來。這是多麼可笑的一個觀念!」 「確然有點兒可笑。天下國家哪裡肯靜止下來等你的!」幾天來國內的空氣激蕩得厲害,蔣冰如自然也感覺震動;又聽煥之這樣說,對於他自己專辦學校不問其他的信念,不禁爽然若失了。 煥之點了點頭,接上說:「真是有志氣的人,就應該把眼光放寬大些。單看見一個學校,一批學生,不濟事,還得睜著眼看社會大眾。怎樣使社會大眾覺醒,與怎樣把學校辦好,把學生教好,同樣是重要的任務。社會大眾是已經擔負了社會的責任的,學生是預備將來去擔任。如果放棄了前一邊,你就把學生教到無論怎樣好,將來總會被拖累,一同陷在泥淖裡完事。我現在相信,實際情形確是這樣。」 「這使我想起年頭在城裡聽到的許博士的議論了。」冰如臉上現出解悟的微笑,問煥之說:「不是跟你談過麼?許博士說學校同社會脫不了干係;學校應該抱一種大願,要同化社會,作到這一層,才是學校的成功;假如作不到,那就被社會所同化,教育等等只是好聽的名詞,效果等於零!我當時想這個話不免有點兒偏激;譬如修理舊房屋,逐漸逐漸把新材料換進去不行麼?學校教育就是專製造新材料啊。但是現在我也這麼想了,凡是材料就得從新製造,不然總修不成偉大堅固的建築物。我們要直接地同化社會,要讓社會大眾都來當我們的學生!」 「今天我們開始了第一課了。情勢很可以樂觀。我們向來是不曾去做,並不是沒有這個力量,『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既然檢驗出我們的偷懶,以後就不容再偷懶。」 「『是不為也,非不能也』,」冰如順著煥之的口調沉吟著。 這時候雨停了,簷頭還滴著殘滴。天空依然堆著雲,但發出銀樣的光亮。冰如和煥之不期然而然同時舉頭望天空,仿佛想這銀樣的光亮背後,就是照耀大千的太陽,一縷安慰的意念便萌生在他們心裡。陸三複也有點兒高興;雨停了,每天到田野間跑步的常課不至於間斷了。 煥之回家,就穿著借來的舊襯衣,走進屋內,一種潮濕黴蒸的氣味直刺鼻管(這房屋是一百年光景的建築了),小孩的尿布同會場中掛的萬國旗一樣,交叉地掛了兩竹竿。他不禁感歎著想:唉,新家庭的幻夢,與實際相差太遠了!但是一種新生的興奮主宰著他,使他這感歎只成為淡淡的,並不在乎的,他有滿腔的話要告訴佩璋,便走進臥房。 小孩是男的,出世有五個多月了。最近十幾天內,夜間只是不肯睡熟,才一朦朧,又張開小嘴啼哭起來。體溫是正常,又沒有別的現象,病似乎是沒有的。只苦了抱著他睡的母親;耐著性兒嗚他,奶他,整個的心都放在希望他安眠上,自己就少有安眠的份兒。這會兒小孩卻入睡了。輕輕把他放上床,她自己也感覺有點兒倦,隨即躺在他旁邊。漸漸地,眼皮闔上,深長的鼻息響起來了。 煥之看入睡的佩璋,雙眼都闔成一線,一圈青暈圍著,顯出一些紫色的細筋;臉色蒼白,不再有少女的光澤;口腔略微張開,嘴唇只帶一點兒紅意。他便又把近來拋撒不開的想頭溫理一過:才一年多呢,卻像變化到十年以後去了,這中間真是命運在搗鬼!她這樣犧牲太可憐了;你看這憔悴的顏色,而且,憔悴的又豈僅是顏色呢! 他順次地想下去:「無論如何,我沒有怨恨她的道理。她的性情,嗜好,雖然變更得不很可愛,可是變更的原因並不在她;她讓生命歷程中一個猛烈的暗浪給毀了!我應該撫摩她的創傷,安慰她的痛苦;就是最艱難的方法,我也得採取,只要于她有益。至於自己的歡樂,那無妨丟開不問;這當兒還要問,未免是自私的庸人了。」 他的眼光又移到依貼在母親胸前的小孩。這會兒小孩睡得很濃,臉色是絕對地安靜,與夜間那副哭相(大張著的嘴幾乎占全臉的一半,橫斜的皺紋構成可笑的錯綜)大不相同。膚色是嫩紅。垛起的小嘴時時吸動,夢中一定在吃奶呢。他想:「這樣一個小生命,猶如植物的嫩芽,將來材質怎樣優美,姿態怎樣可愛,是未可預料的。為了他,犧牲了一個母親的志願和舒適,不一定就不值得吧。」愛的意念驅遣他的手去撫摩孩子的臉,暫時忘了其他一切。 警覺的母親便醒了,坐起身來,惺松地望著煥之說:「你回來了?」 煥之坐下來,傍著她;這正是適宜於溫存的時候,因為常會作梗的孩子暫時放鬆了他們;並且他有滿腔的話要告訴她,並排坐著也暢適些。他說:「剛才回來。今天的講演會,來聽的人很不少。」 「唔。怎麼,你穿了這樣一件衣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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