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四一


  但那個未來佳境究竟是朦朧的,隨後傳來的一些消息就把它打得粉碎。「公開決定」是做夢的話;誰有強力才配開口,開口才算一句話!「廢除一切束縛」是這會兒還談不到;再加上幾重束縛,倒是頗有可能的事!世界有強權,沒有公理啊!中國有賣國賊,沒有政治家啊!這些怨憤凝結鬱塞,終於爆發開來:這就是北京專科以上學生激烈的示威運動。他們打傷了高官,火燒了邸宅;他們成隊地被捕,卻一致表示剛強不屈的精神。一種感覺一時普遍於各地的民眾:北京學生正代行了大眾要行的事。各地的學生尤其激昂,他們罷了課,組織學生會,起來作大規模的宣傳。於是工人罷工商人罷市的事情陸續發生,而執掌交通的鐵路工人也有聯合罷工的風說。這種情形在中國從來不曾有過;仿佛可以這樣說,這是中國人意識到國家的第一遭,是大眾的心凝集於一,對一件大事情表示反抗意志的新紀元。

  這裡鎮上一般人雖然大都不知道距離北京多少遠,但懷著憤激心情的卻居大多數。表示憤激就只有對著報歎氣,或者傍著講報的人擊桌子;然而這的確是出於真誠的,並沒一點兒虛假。向來主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趙舉人也在茶館裡發表議論:「這班傢伙,只知道自肥;什麼國利民福,夢也不曾做到!這回給學生處罰得好。如果打死一兩個,那更好,好叫人家看看賣國賊作得作不得!」高小裡經教職員議決,為同情於各地民眾並鼓動愛國情緒起見,罷課三天。

  天氣異常悶熱,人們呼吸有一種窒塞的感覺。泥地上是粘粘的。重雲越疊越厚。可厭的梅雨期快開始了。幾百個聽眾聚集在台前,臉色同天容一樣陰沉;中間有幾個豔裝的浮浪女郎,平時慣在市街中嘻嘻哈哈經過的,這時也收起她們的笑,只互相依傍著輕輕說話。十幾個學生各拿著一疊油印品分發給大眾;大眾接在手裡看,是日本對中國提出的二十一條件的「節要」。那二十一條件的提出,使中國特地規定一個國恥日,逢到那一日各地開會紀念,表示知恥,並圖奮發,到這時也有四年了;最近的外交糾紛,大部分也由於此;但它的內容是什麼,大家似乎茫然。現在接在手裡的正就是那東西,當然就專心一意看下去。一些不識字的人聽別人喃喃念誦,也知道紙上寫的就是那個怪物,便折起來藏在衣袋裡;仿佛想道,總有一天剖開它的心肺來看!

  一陣鈴聲響,蔣冰如上了台,開始演講。他的演講偏重在敘述,把這一次北京學生的所謂「五四運動」的原因近由順次說明,不帶感情,卻有激動的力量。末了說:「現在,各地的工界、商界、學界犧牲了他們的工作、營業、學業,一致起來表示他們的意思了!那意思裡包含多少條目,那些條目該是怎樣的東西,我不說,我不用說,因為各位心裡同別地的各界一樣地明白不過。我們眼前的問題是:怎樣貫徹我們的意思?貫徹我們的意思要怎樣發揮我們的力量?」冰如說到這裡就下臺。台下沒有帶點兒浮囂意味的拍手聲,也沒有這邊一簇人那邊一簇人隨意談說的絮語聲,僅有個鬱塞得快要爆裂開來的靜默。

  第二個登臺的是倪煥之。近來他的憤激似乎比任何人都厲害;他的身軀雖然在南方,他的心靈卻飛馳到北京,參加學生的隊伍,學生奔走,學生呼號,學生被監禁,受饑餓,他的心靈仿佛都有一份兒。他一方面憤恨執政的懦弱和卑污,列強的貪殘和不義,一方面也痛惜同胞的昏頑和乏力。民族國家的事情,大家看得同別人家的事情一樣,單讓一些貪婪無恥的人,並不是由大家推選,卻是自己厚著臉皮出來擔當天下之重任的人,去包辦,去作買賣,事情哪裡會不糟!應該徹底改變過來,大家把民族國家的事情擔上肩膀,才是真正的生路啊!——幾年以來他那不愛看報、不高興記憶一些武人的升沉成敗的習性,到這時候他覺得應該修正了;必須明瞭現狀,才不至於一概不管;武人的升沉成敗裡頭就交織著民族國家的命運,又豈僅是武人的私事呢。——他恨不得接近所有的中國人,把這層意思告訴他們,讓他們立刻覺悟過來。此刻登臺演講,台下雖然只有幾百人,他卻抱著面對全中國人那樣的熱情。

  他的呼吸很急促,胸隔間似乎有一股氣盡往上湧,阻礙著他的說話,致使嘴裡說的沒有心裡想的那麼盡情通暢。他的眼裡放射出激動而帶慘厲的光;也可以說是哀求的表情,他哀求全中國人趕快覺悟;更可以說是哭泣的表情,他哭泣中國已經到了不自振作受強鄰鄙視的地步。他的右手伸向前方,在空中舞動,幫助說話的力量;手掌張開,作待與人握手的姿勢,意思仿佛是「我們同命運的同國人啊,大家握起手來吧!」

  他承接冰如的話,說國民團結起來,才能貫徹大家的意思。團結得越堅強,力量越大,才能外抗貪狠的列強,內制蠹國的蟊賊。他相信大家不覺醒不團結,由於不明白利害,沒有人給他們苦口婆心地這麼講一番;如果有人給他們講了,其中利害誰都明白了,還肯糊裡糊塗過去麼?此刻他自己擔負的就是這麼講一番的重任,所以竭盡了可能的力量來說;口說似乎還不濟事,只可惜沒有法子掏出一顆心來給大眾看。但是他並不失望,以為明天此刻,這台前的幾百人必將成為負責的國民,救國運動的生力軍了;因為他們聽了他的話,回去總得凝著心兒想,盡想盡想,自然會把他沒有講清講透的體會出來。他忘了站在台前的正就是前年疑忌學校、散佈流言的人;這一刻,他只覺得凡是人同樣有一種可塑性,覺悟不覺悟,只差在有沒有人給講說給開導罷了。

  他踮起腳,聳起身子,有一種兀然不動的氣概;平時溫和的神態不知退隱到哪裡去了,換來了激昂與憂傷;聲音裡帶著煽動的意味;他說:「不要以為我們這裡只是一個鄉鎮,同大局沒有什麼關係。假如全國的鄉鎮都覺悟過來,還有什麼目的不能達到!他們當局的至少會斂跡點兒,會謹慎起來;因為不只幾處通都大邑表示態度,連窮鄉僻壤都跳出來了。貪狠的外國至少也會減損點兒不把中國放在眼裡的惡習;因為鄉鎮裡的人都知道起來抗爭,可見中國不是幾個官僚的中國了。在場的各位,不要把自己看輕,大家來擔負救國的責任吧!不看見報上載著麼?各地人民一致的第一步目標,就是要懲辦一些媚外賣國的官僚。要注意,這只是第一步,不是最後一步;以後的目標,我們還有許多。不過這第一步必須首先做到,立刻做到。假若做不到呢?嚇!我們不納租稅,我們採取直接的反抗行動!……」

  忽然來了一陣密集的細雨,雨絲斜射在聽眾的頭頂上,就有好些人用衣袖遮著頭頂回身走。一陣並不高揚的囂聲從走散的人群中浮起,帶著不平的調子說以下一些話:「我們也來個罷市!」「賣國賊真可惡,不知道他們具有什麼樣的心肝!」「不納租稅倒是個辦法,我們鄉鎮與都市同樣有切實的力量!」匆匆地各自順著回家的道路去了。

  臺上的煥之並不因聽眾走散了一部分而減少熱情。雨來了,站在露天的急於躲避,也是人情之常,他完全原諒他們;不過這原諒的念頭沉埋在意識的底裡,沒有明顯地浮上來。在他自己,從樹上滴下來的水點落在衣服上,頭頂上,面頰上,睫毛上,濕和涼的感覺使他發生志士仁人甘冒苦難的那種心情;他仿佛嫌這陣雨還不夠大,如果是狂暴的急雨還要好些,如果是鵝卵大的冰雹那就更好。他閉了閉眼,讓睫毛上的水滴同顴頰上的水條合流,便提高嗓音繼續說:「通常說『民氣』『民氣』,人民應當有一種氣焰,一種氣概。我國的人民,向來太沒有氣焰了,太沒有氣概了;強鄰拿我們來宰割,我們由它,當局把我們當禮物,我們也由它!民氣銷亡了,銷亡到不剩一絲一毫。然而不!現在各地人民一致起來救國。又悲壯,又熱烈,足見民氣到底還保存在我們這裡。鬱積得長久,發洩出來更加蓬勃而不可遏。我知道這一回的發洩,將為中國開一個新的局面……」

  「煥之下來吧,雨越來越大,他們都散了,」蔣冰如仰起頭說;粗大的水點滴在他那滿呈感服神情的臉上,舊縐紗長衫的肩部和胸部,有好幾處茶盞大的濕痕。

  「他們都散了?」煥之不由自主地接了一句;才看見二三十個人的背影正在鞋底線一般粗的垂直的雨絲中踉蹌奔去,台前朝著自己的臉一個也沒有了。他按著淋濕的頭髮,捨不得似地慢慢跨下臺來,連聲嚷道:「可惜,可惜下雨了,下雨了,你還沒有講呢。」

  他這話是對陸三複說的。這時陸三複站在校門的門限以內。垂直的雨絲就落不到他那身白帆布的新西服上;他心裡正在感謝這一陣雨,臨時取消了他這回並不喜愛的演講。但是他卻這樣回答:「不要緊,講的機會多著呢;不一定要今天在臺上講,往後不論街頭巷口都可以講,反正同樣是發表我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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