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四〇


  她的興味又在小衣服和軟底鞋之類的品質和價錢上。品質要它十分好,價錢要它十分便宜。鎮上的店鋪往往因陋就簡,不中她的意,便托人到城裡去帶;又恐被托的人隨意買高價的東西,就給他多方示意,價錢必須在某個限度以下。買到了一種便宜的東西,總要十回八回地提及,使煥之覺得討厭,雖然他口頭不說。

  她不大出門,就是哥哥那裡也難得去;但因為一個中年傭婦是消息專家,她就得知鎮上的一切事情。這些正是她困疲而躺著時的消遣資料。某酒鬼打破了誰的頭羅,某店裡的女兒跟了人逃往上海去羅,某個村裡演草台戲是刮刮叫的小聾瞽的班子羅,各色各樣的新聞,她都毫不容心地咀嚼一遍。當然,對於生育小兒的新聞,她是特別留心聽的。東家生得很順利,從發覺以至產出不過三個鐘頭,大小都安然;這使她心頭一寬,自己正待會冒險的,原來並非什麼危險的事。西家生得比較困難,守候了一晝夜,產婦疲乏得聲音都很微弱了,嬰兒方才闖進世界來;這不免使她擔心,假如情形相同,自己怎麼擔受得起?

  另外一家卻更可怕,嬰兒只是不出來,產婦沒有力量再忍受,只得任收生婆動手探取,嬰兒是取出來了,但還帶著別的東西,血淋淋的一團,人家說是心!產婦就永別了新生的嬰兒;這簡直使她幾乎昏過去,人間的慘酷該沒有比這個更厲害了,生與死發生在同一瞬間,紅血揭開人生的序幕!如果自已被註定的命運正就是那樣呢……她不敢再想;而血淋淋的一團偏要閃進她的意識界,晃動,擴大,終於把她吞沒了。但是,她有時混和著悲哀與遊戲的心情向煥之這樣說:「哪裡說得定我不會難產?哪裡說得定我不會被取出一顆血淋淋的心?如果那樣,我不久就要完了!」

  煥之真不料她會說出這樣的話;這與她漸漸滋長的母愛是個矛盾。而熱戀著丈夫的婦人也決不肯說出這樣的話;難道戀愛的火焰在她心頭逐漸熄滅了麼?他祈禱神抵似地抖聲說:「這是幻想,一定沒有的事!你不要這樣想,不要這樣想……」

  他想她的心思太空閒了,才去理會那些裡巷的瑣事,又想入非非地構成可怖的境界來恐嚇自己,如果讓她的心思擔任一點工作,該會好得多。便說:「你在家裡躺著,又不睡熟,自然引起了這些幻想。為什麼不看看書呢?你說要看什麼書;家裡沒有的,我可以從學校裡檢來,寫信上海會寄來。」

  她的回答尤其出乎煥之的意料:「看書?多麼閒適的事!可惜現在我沒有這福分!小東西在裡面(她慈愛地一笑,用手指指著腹部)像練武功似的,一會兒一拳,一會兒又是一腳,我這身體遲早會給他搞得破裂的;我的心思卻又早已破裂,想起這個,馬上不著不落地想到那個,結果是一個都想不清。你看,叫我看書,還不是讓書來看我這副討厭臉相罷了?」

  煥之一時沒有話說。他想她那種厭倦書籍的態度,哪裡像幾個月之前還嗜書如命的好學者。就說變更,也不至於這樣快吧。他不轉瞬地看著她,似乎要從她現在這軀殼裡,找出從前的她來。

  她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又加上說:「照我現在的感覺,恐怕要同書籍長久地分手了!小東西一出生,什麼都得給他操心。而這個心就是看書的那個心;移在這邊,當然要放棄那邊。哈!念書,念書,到此刻這個夢做完了。」她淡淡地笑著,似乎在嘲諷別人的可笑行徑。她沒想到為了做這個夢,自己曾付出多少的精勤奮勵,作為代價,所以說著「做完了」,很少惋惜留戀的意思。當然,自立的企圖等等也不再來叩她的心門;幾年來常常暗自矜誇的,全都消散得不留蹤影了。

  煥之忽然吃驚地喊出來,他那惶恐的神色有如失去了生命的依據似的。「你不能同書籍分手,你不能!你將來仍舊要在學校裡任事,現在不過是請假……」

  「你這樣想麼?我的教師生涯恐怕完畢了!幹這個需要一種力量;現在我身體裡是沒有了,將來未必會重生吧。從前往往取笑前班的同學,學的是師範,做的是妻子。現在輪到自己了;我已做了你的妻子,還能做什麼別的呢!」

  這樣,佩璋已變更得非常厲害,在煥之看來,幾乎同以前是兩個人。但若從她整個的生命看,卻還是一貫的。她賦有女性的傳統性格;環境的刺激與觀感,引起了她自立的意志,服務的興味,這當然十分絢爛,但究竟非由內發,堅牢的程度是很差的;所以僅僅由於生理的變化,就使她放了手,露出本來的面目。假如沒有升學入師範的那個段落,那末她說這些話,表示這種態度,就不覺得她是變更了。

  家務早已歸政于老太太,老太太還是用她幾十年來的老法子。佩璋常在煥之面前有不滿的批評。煥之雖不斥責佩璋,卻也不肯附和她的論調;他總是這樣說:「媽媽有她的習慣與背景,我們應該瞭解她。」

  一句比較嚴重的話,惟恐使佩璋難堪,沒有說出來的是「我們是幼輩,不應該尋瘢索斑批評長輩的行為!」

  然而他對於家政未嘗不失望。什麼用適當的方法處理家務,使它事半而功倍;什麼餘下的工夫就閱讀書報,接待友朋,搞一些輕鬆的玩藝,或者到風景佳勝的地方去散步:這些都像誘人的幻影一樣,只在初結婚的一兩個月裡朦朧地望見了一點兒,以後就完全杳然、家庭裡所見的是摘菜根,破魚肚,洗衣服,淘飯米,以及佩璋漸漸消損的容顏,困疲偃臥的姿態等等,雖不至於發生惡感,可也並無佳趣。談起快要加入這個家庭的小生命,當然感到新鮮溫暖的意味;但一轉念想到所付的代價,就只有暗自在心頭歎氣了。

  他得到一個結論:他現在有了一個妻子,但失去了一個戀人,一個同志!幻滅的悲涼網住他的心,比較去年感覺學生倦怠玩忽的時候,別有一種難受的況味。

  十九

  學校裡罷了課!實際上與放假沒有什麼差別,但從這兩個字所含的不安靜意義上,全鎮的人心就起了異感。學校門前用木板搭了一個台,上頭榆樹櫸樹的濃蔭覆蓋著,太陽光又讓重雲遮了,氣象就顯得淒慘,像舉行殯殮的場面。一棵樹幹上貼起五六尺長的一張白紙,墨汁淋漓地寫著「救國演講」幾個大字。大家知道這是怎樣一回事,互相傳告,都跑來聽;不多一會兒,就聚集了二三百人。

  如果要讚頌報紙的功效,這就是個明顯的證據:假若每天沒有幾十份上海報由航船帶來,這個鎮上的人就將同蒙在鼓裡一樣,不知道他們的國家正處於怎樣的地位,遇到了怎樣的事情,靠著幾十份的上海報,他們知道歐洲發瘋一般的大戰爭停止了;他們知道國際間的新局面將在凡爾賽和會中公開地決定了;他們知道中國的希望很大,列強對於中國的一切束縛,已由中國代表在和會中提出廢除的要求了。這些消息構成個朦朧的佳境,閃現在大眾面前;「佳境已經望見了,腳踏實地的時期當然不會遠。」大眾這樣想著,似覺自己身上「中國人的負擔」已輕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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