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三九


  「我們這樣隨口說著,等會兒會忘記。我來把它記下來吧。」佩璋稍微卷起蘋果綠縐紗皮襖的袖子,揭開硯臺蓋,從霽紅水盂裡取了一滴水,便磨起墨來。放下墨,執著筆輕輕在硯臺上蘸,一手從抽斗裡抽出一張信箋,像嬌憨的小女孩一樣笑盈盈地說:「什麼?一不取不可捉摸的哲理文章。」

  「我又想起來了,」煥之走過來按住佩璋執筆的手,「我們的教本裡應該選白話文。白話是便利適當的工具,該讓我們的學生使用它。」

  「當然可以。不過是破天荒呢。」佩璋被按住的手放下筆,翻轉來捏住煥之的手。溫暖的愛意就從這個接觸在兩人體內交流。

  「我們不像那些隨俗的人,我們常常要做破天荒的事!」這樣說罷,煥之的嘴唇便熱烈地密貼地印合在佩璋的嘴唇上。整個身心的陶醉使四隻眼睛都閉上了;兩個靈魂共同逍遙於不可言說的美妙境界裡。

  他們是這樣地把教育的研討與戀愛的嬉戲融和在一塊兒的。

  但是命運之神好像對他們偏愛,又好像跟他們開玩笑:結婚兩個月之後,佩璋就有取得母親資格的徵兆了。

  周身的困疲消損了她紅潤的容顏;間歇的嘔吐削減了她平時的食量。心緒變得恍忽不定,很有所憂慮,但自己也不知道憂慮些什麼。關於學生的事,功課的事,都懶於問詢,雖然還是每天到學校。她最好能躲在一個安靜的窩裡,不想也不動,那樣或者可以舒適一點。

  「如果我們猜度得不錯,我先問你,你希望不希望——你喜歡不喜歡有這回事?」佩璋帶著苦笑問,因為一陣噁心剛像潮頭一般湧過。

  「這個……」煥之躊躇地搔著頭皮。結婚以前,當他想像未來生活的幸福時,對於玉雪可念的孩子的憧憬,也是其中名貴的一幕。那當然沒想到實現這憧憬,當母親的生理上與心理上要受怎樣的影響,以及因為有孩子從中障礙,男女兩個的歡愛功課上要受怎樣的損失。現在,佩璋似病態非病態,總之,不很可愛的一種現象已經看見了;而想到將來,啊!不堪設想,或許握一握手也要候兩回三回才有機會呢。他從實感上知道從前所憧憬的並不是怎樣美妙的境界。

  「這個什麼?你喜歡不喜歡?我在問你,說啊!」佩璋的神態很嚴肅,眼睛看定煥之,露出慘然的光。

  「我不大喜歡!一來你太吃苦;二來我們中間有個間隔,我不願;三來呢,你有志於教育事業,這樣一來,至少要抽身三四年。就是退一步,這些都不說,事情也未免來得太早了一點兒!」煥之像懺悔罪過似地供訴他的心。

  煥之說的幾層意思有一毫不真切的地方麼?絕對沒有。佩璋於是哭泣了,讓煥之第一次認識她的眼淚。她仿佛掉在一個無援的陷阱裡,往後的命運就只有滅亡。她非常憤恨,恨那捉弄人的自然勢力!如果它真已把什麼東西埋藏在她身體裡了,她願意毀掉那東酉,只要有方法。惟有這樣,才能從陷阱裡救出自己來。

  但是母愛一會兒就開始抬起頭來,對於已經埋藏在她身體裡的那東西,有一種特殊的親密之感。希望的光彩顯現在淚痕狼藉的臉上,她溫柔地說:「但是,事情既已來了,我們應該喜歡。我希望你喜歡!這是我們倆戀愛的憑證,身心融和的具體表現,我不能說不大喜歡。」她這樣說,感到一種為崇高的理想而犧牲的愉悅;雖然掉在陷阱裡是十分之七八確定的了,可是自己甘願掉下去,從陷阱裡又能培養出一個新的生命來,到底與被拘押的囚徒不同:這依然是自由意志的表現,而囚徒所有的,只是牲畜一樣的生活而已。

  煥之聽了佩璋這個話,便消釋了對於新望見的命運的悵惘。她說的是何等深入的話啊!那末,兩人中間會有個間隔的猜想是不成立了。看她對於自身的痛苦和事業的停頓一句也不提,好像滿不在乎似的,她惟求獲得那個「憑證」,成就那個「表現」,而且,她感動得毫不吝惜她的眼淚了;那末,除了愛護她,歌頌她奔赴成功的前途,還有什麼可說呢?他確實感覺在這個問題上,他不配有批評的意見。

  他帶著羞慚的意思說:「確然應該喜歡!我剛才說錯了。希望你把它忘了,我的腦子裡也再不留存它的影子。」

  接著是個溫存的接吻,代替了求恕的語句。

  從此以後,他們又增添了新的功課。那尚未出世的小生命漸漸地在他們意想中構成固定的形象,引起他們無微不至的愛情。給他穿的須是十分溫軟的質料,裁剪又要講究,不妨礙他身體的發育;給他吃的須是純粹有益的食品,於是牛乳的成分,人乳的成分,以及雞蛋和麥精等等的成分,都在書本裡檢查遍了;給他安頓的須是特別適宜于他的心靈和身體的所在,搖籃該是什麼樣子,光線該從哪方面採取,諸如此類,不憚一個又一個地畫著圖樣。這些,他們都用待嘗美味的心情來計慮著,研究著。當他們發見自己在做這樣莊嚴而又似乎可笑的功課時,便心心相印地互視而笑。

  他們又有個未來的美夢了。

  然而佩璋的身體卻不見好起來;嘔吐雖然停止了,仍舊是渾身困疲,常常想躺躺,學校的事務竟沒有力量再管。於是煥之就兼代了她所擔任的一切。

  煥之第一次獨自到學校的那個朝晨,在他是個悲涼的紀念。他真切地感到美滿的結婚生活有所變更了;雖然不一定變更得壞些,而追念不可捉住的過去,這就悲涼。每天是並肩往還的,現在為什麼單剩一個呢!農場裡,運動場裡,時時見面,像家庭閒話一樣談著校裡的一切,現在哪裡還有這快樂呢!他仿佛被遺棄的孤客,在同事和學生之間,只感到難堪的心的寂寞。

  不幸這僅是開端而已;悲涼對於他將是個經常來訪的熟客,直使他忘了歡樂的面貌是怎樣的!

  大概是生理影響心理吧,佩璋的好尚,氣度,性情,思想等等也正在那裡變更,朝著與從前相反的方向!

  她留在家裡,不再關心學校的事:煥之回來跟她談自編的教本試用得怎麼樣了,工場裡新添了什麼金工器械了,她都不感興趣,好像聽了無聊的故事。她的興味卻在一件新縫的小衣服,或者一雙睡蓮花瓣兒那麼大小的軟底鞋。她顯示這些東西往往像小孩顯示他們的玩具一樣,開場是「有樣好東西,我不給你看」。經過再三的好意央求,方才又矜誇又羞澀地,用玩幻術的人那種敏捷的手法呈獻在對手面前,「是這個,你不要笑!」憔悴的臉上於是又泛起可愛的紅暈。待聽到一兩句讚美的話,便高興地說:「你看,這多好看,多有趣!」她自己也稱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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