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
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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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新婦同樣盼望遲點兒來到的初夜終於來到了。本鎮的賓客都已回家,從城裡來的男客暫借學校裡的宿舍安歇,女客就住在老太太屋裡。新房裡只剩下新結婚的一對。 累日累月地切盼著結合,同在一起佈置新居還是前天的事,卻盼望初夜遲點兒來到,真是矛盾的心情!他們兩個都覺得從前的一切已告一段落,今後將另辟境界,而性質也大異。假如從前是詩的,夢幻的,那末今後將是散文的,現實的。無可避免的但並不諳習的開幕式越來越迫近,他們越感到羞怯,迷惘。惟其早就熟識了的,在煥然一新的臥房裡,在兩人相對的形勢下,要超越往常而有所表現,比較本不相識的兩個尤其難,而且窘。萬一表現不得當,會把對方已有的好印象給抹去了;這是很需要擔心的。 「今天累了?」煥之在衣櫥旁坐下,囁嚅地說,好像接待一個生客;他的頭腦發脹,滿臉泛著鮮潤的紅色。 「也不見得,」金小姐像一個典型的新娘,答得很輕,垂著頭。她坐在梳妝桌前,兩盞明亮的煤油燈把她的美豔的側影映在那桌子的橢圓鏡裡。 煥之一雙眼睛溜過去,玩味她圓滿的前額和玉晳一般的鼻子,光亮的睫毛護著半開的眼,上下唇嬌柔地吻合著。佔有了寶物似的快意浮上他心頭,使他的膽壯了好些;他振一振精神說:「我們現在在一起了!」 金小姐的回答是雙瞳含著千百句愛語似地向他凝睇。 這凝睇給與煥之一股力量,他霍地站起,任情地笑著說:「作難我們的時光有什麼用?我們終於逢到了今天!」他說著,來到金小姐旁邊;一陣濃郁的香味(香水香,粉香,混和著發香,膚香)襲進鼻管,替他把心的歡樂之門開了。 「我們終於逢到了今天!」金小姐追認夢境似地環看周圍,然後仰起頭來看定煥之的臉;語調像最溫柔的母親唱最溫柔的眠歌。 這正是一個最合適的姿勢與機會,煥之的右臂便自由行動,環抱著金小姐的脖子。 金小姐對於這侵襲,始而本能地退縮。但立即想到現在是無須退縮了,便把腮幫緊貼煥之的胸,著力地磨擦;她仿佛重又得到失去了的親愛的母親了。 一切都消失了。他們兩個融化在初燃的歡愛裡…… 十八 蜜月中,合于蔣冰如所說的「他們可以對人驕傲的閨房之樂」確實有,那就是共同商量自編國文教本給學生讀的事。 事情還是去年提起的,可沒有實行。煥之與冰如意見一致,以為教本雖只是工具,但有如食料,劣等的食料決不夠營養一個希望達到十分強健的身體。而現在通用的教本都由大書店供給;大書店最關心的是自家的營業,餘下來的注意力才輪到什麼文化和教育,所以誰對他們的出品求全責備誰就是傻。他們有他們的推銷商品的方法。他們有的是錢,商品得到官廳的贊許當然不算一回事。推銷員成群地向各處出發,豐盛的筵席宴饗生涯寒儉的教師們,樣本和說明書慷慨地分送;酒半致辭,十分謙恭卻又十分誇耀,務求說明他們竭盡了人間的經驗與學問,編成那些教本,無非為了文化和教育!還能不滿意麼?而且那樣殷勤的意思也不容辜負,於是大批的交易就來了。還想出種種獎勵的辦法,其實是變相的回傭;而教師們也樂得經理他們的商品。問到內容,要是你認定那只是商品,就不至於十分不滿。 雪景的課文要叫南方的學生研摩,鄉村的教室裡卻大講其電話和電車,是因為教本須五萬十萬地印,不便給各地的學生專印這麼幾十本幾百本之故。至於精神生活方面,隱遁鳴高與生存競爭,封建觀念與民治思想,混和在同一本書裡,那可以拿做菜來打比方,各人的口味不同,就得甜酸苦辣都給預備著。——總之一概有辯解,從營業的觀點出發,無論如何沒有錯!但是,觀點如果移到教育方面,就發生嚴重的問題:那些商品是不是學生適宜的食料呢?有心的教師們常常遇到一種不快意的經驗:為了遷就教本,勉強把不願意教給學生的教給了學生,因而感到欺騙了學生以的苦悶。為什麼不自己編撰呢?最懂得學生的莫過於教師,學生需要什麼,惟有教師說得清;教師編撰的教本,總比較適台于學生智慧的營養,至少不會有那種商品的氣息。煥之和冰如這樣想時,就決意自己試行編撰。因為國文一科沒有固定的內容,可是它所包含的比算術、理科、歷史、地理之類有一定範圍的科目來得繁複,關係教育非淺,書店的商品最沒有把握的也就是國文教本,所以他們想先從試編國文教本做起。 「對於國文一科,學生所要求的技術上的效果,是能夠明白通暢地表達自己的情意。所以,適宜給他們作模範文的基本條件,就是表情達意必須明白通暢。其他什麼高古咯,奇肆咯,在文藝鑒賞上或者算是好,但是與學生全不相干,我們一概不取。」煥之這麼說,感到往常討論教育事宜時所沒有的一種快適與興奮。當窗的桌子上,雨過天晴的磁盆裡,供著盈盈的水仙花。晴光明耀,一個新生的蜂兒嗡嗡地繞著花朵試飛。這就覺得春意很濃厚了。 「我們應該先收集許多文篇,從其中挑出合於你所說的條件的,算是初選。然後從內容方面審擇,把比較不合適的淘汰掉,我們的新教本就成功了。」金佩璋右手的食指輕輕點在右頰上,眼睛美妙地凝視著水仙花,清澈的聲音顯示出她思考的專注。她的皮膚透出新嫁娘常有的一種紅豔潤澤的光彩,她比以前更美麗了。 「什麼是比較不合適的,我們也得規定一下。凡是不犯我們所規定的,就是可以入選的文章。」煥之想了一想,繼續說,「近於哲理,實際上不可捉摸的那些說明文章,像《孟子》裡論心性的幾篇,一定不是與高小學生相宜的東西。」 佩璋作鳥兒欣然回顧似的姿勢,表示一個思想在她腦子裡湧現了,她說:「像《桃花源記》,我看也不是合適的東西。如果學生受了它的影響,全都悠然『不知有漢』起來,還肯留心現在是二十世紀的哪一年麼?雖然裡邊講到男女從事種作,並不頹唐,但精神終究是出世的;教育同出世精神根本不相容!」 煥之神往於佩璋的愛嬌地翕張著的嘴唇,想像這裡面蘊蓄著無量的可貴的思想,使興起讓自己的嘴唇與它密接的欲望。但是他不讓欲望就得到滿足,他擊掌一下說:「你說得不錯!教育同出世精神根本不相容。同樣寫理想境界,如果說探海得荒地,就在那裡耕作漁獵,與自然鬥爭,這就是入世思想,適宜給少年們閱讀了。現在的教師想得到這些的真少見。我只看見捧著蘇東坡《赤壁賦》的,『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搖頭擺腦地讀著,非常得意,以為讓學生嘗味了千古妙文呢!」 他所說的是徐佑甫;《赤壁賦》是教本裡印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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