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
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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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第二個問題,就是結婚儀式的繁簡,他們兩個的意見卻有點兒分歧。煥之以為結婚只是兩個人的事,只要雙方純潔地戀愛著,結合在一起就是合乎道德的。至於向親戚朋友宣告。在親戚朋友的監證之下結合,卻是無關緊要的,不必需的。那些都是野蠻時代婚儀的遺型,越做得周備,越把戀愛結婚庸俗化了。但是他也不主張絕對沒有儀式。他說親戚朋友祝賀的好意是不可辜負的。不妨由新結婚的一對作東道開個茶話會,讓大家看見那樣美滿、那樣愛好的兩個人像並頭蓮似地出現在面前;這樣辦最為斟酌得當,富有意義。可是金小姐不贊同茶話會式的婚儀。她並不譏議這樣辦太省儉,也不說這樣辦恐怕人家要笑,卻說: ……我兩人情意投合,結為婚姻,與野蠻時代之掠奪買賣者不同,固無取於其遺型之婚儀。惟茶話會同於尋常消遣,似欠鄭重之意。我人初不欲告於神明,誓於親友;第一念經此結合,兩心永固,終身以之;為互證及自勖計,自宜取一比較莊重之儀式,以嚴飾此開始也…… 煥之看了這幾句不免有點兒不滿;互證在於心情,在於行為,自勖也是內面的事,儀式即使莊重到了極點,與這些又有什麼關係?女性總是愛文飾,圖表面的堂皇;在爭持婚儀這一點上,金小姐也有她同性通有的弱點。但是這點兒不滿不過像太空的一朵浮雲而已,轉瞬之間便被「熱情」的風吹得一絲不存。「為了她,什麼都可以依從;這不是什麼獻媚,實在是良心上有這樣的趨勢。結婚的儀式到底是微末的事,不要它固然好,隨便要了它而當作沒有這回事又何嘗不好?何況金小姐所說的自有她的理由;並且她也明說無取於野蠻時代婚儀的遺型,這是很可以滿意的。」接著樹伯和冰如也表示他們的意見,說茶話會雖然新鮮,有意思,終究似乎不大好;現時通行的所謂文明結婚的儀式,新夫婦相對三鞠躬,證婚人、介紹人、家屬各有他們的地位,奏樂用風琴,這很簡樸而不失為莊重,很可以採用。對於這意見,金小姐認為可行,煥之也就表示同意,於是決定用「文明結婚」的儀式。 寒假以後,煥之雇船迎接母親,所有的家具用兩條沒篷船載著,跟在後面。沒有一點兒風,吳淞江面藍水晶似地耀著輕暖的陽光;村裡的農人出來撈河泥,趕市集,小小的船兒像鷗鳥一般幾乎不可數計。煥之眺望兩岸,心神很愉快。他想到去年在寒夜裡冒著猛風,初次到校的情景。那時滿懷著希望,像探險者望見了新土地一樣;江景雖然暗淡,絕不引起悵惘的情思。現在是更不同了;事業像個樣兒是已經看見的事實;並且就在眼前,要跌入幸福無邊的結婚生活裡;眼前這明耀的恬波,安舒的載渡,不就暗示未來生命的姿態麼?他激動地望著母親的臉,見她依然是發愁的樣子,前額顴頰的部分刻著好些可憐的皺紋;一縷酸楚直透心胸,像孩子一樣依戀地含悲地叫道:「媽媽!」以下再說不出什麼了。 「唔?」難得開口的母親只接應了這樣一個宇;她不瞭解煥之叫她的意思;她也不瞭解現在在前途等著她的是怎樣一個境界,雖然凝著心思想,總想不出個輪廓來。 金小姐回來了。她和煥之用羽翼新長成的鳥兒在綠蔭中銜枝構巢的心情佈置新家庭。喜愛的笑顏像長好的花兒,在四間屋子裡到處開遍。臥室的用具是金小姐購辦的;這並不像俗例一樣男家送財禮,女家辦嫁妝,不過是買來與煥之舊有的湊合在一起,成為一份陳設,正像兩個人結合在一起,成為一對夫妻一樣。她安置這些東西都經過十分妥貼的考慮;滿意了,無可更動了,然後盈盈一笑,再去安排第二樣。 舉行婚儀的一天,天氣十分晴朗。歡欣的雀兒在竹樹間田野間飛躍鳴叫。有八九個男女賓客先一天從城裡到來;在本鎮的同事以及熟識的人在早茶散後齊來道賀;學生也有一二十個,中間八個是唱歌隊,準備唱「結婚歌」的。照例的寒暄,頌揚,探詢,豔羨,充滿了三面都紅的一個廳堂;接著便是謙遜而實際並不肯退讓的喝酒,吃菜;幾條黃狗在賓客的腿間竄來竄去,常常勞那些腿的主人公停了筷子彎了腰來驅逐它們。 繃!繃!繃!三聲炮響,煥之突然感覺身體輕起來;不但輕,又像漸漸化開來,有如一朵出岫的雲。他看四圍的人宛如坐在上海電車裡所見兩旁的人一樣,面目只是一團一團白裡帶黃的痕跡,被什麼東西激蕩著似地往後面流去。他一毫思想也沒有,腦子裡空洞洞的;只一顆心臟孤獨的亢奮地跳動著。 炮聲是表示迎接金小姐的轎子到了。距離並不遠,——就是從東柵到西柵又有幾裡路呢?——然而要用轎子,這也是莊重的意思。兩個女高小的學生穿著同式的蜜色花緞灰鼠襖,從轎子裡扶出金小姐,掌聲驟然像急雨一般響起來;同時無數眼光一齊集注在她的粉紅披紗上,好像兜在裡面的不是寒暑假期裡常在街上經過的那個女郎,而是一個含有神秘性的登場的主角。 證婚人是趙舉人,樹伯請來的,樹伯說論齒論德,都只有他配。照例證婚人要演說幾句,那是從基督教婚儀中牧師致訓辭脫胎而來的;可是趙舉人不喜歡演說,以為那是當眾叫囂,非常粗俗可厭,便讀一篇預先擺就的祝辭來代替(他的筆,越到老似乎越健了)。他還沒忘掉朗誦八股文的鏗鏘的調子,眯齊著老花眼,搖擺著腦袋,曼長地低昂地誦讀著,一堂的擾擾讓他鎮壓住了;大家凝著好奇的笑臉靜聽,可是聽不出他在祝頌些什麼。 趙舉人的祝辭搖曳再三,終於停止了。忍住了一會的笑聲便歷歷落落從大家的喉際跳出來,仿佛戲院裡剛演完一幕喜劇的時候一樣。接著八個學生組成的唱歌隊開始唱「結婚歌」;是學校裡唱熟的調子,所以歌辭雖是新上口,唱來卻很熟練。風琴聲像沉淪在很深很低的地方;偶然有一兩個高音不甘沉淪,冒出來突進人們的耳管,但立刻又消失在紛紛的笑語聲裡。 「新郎新婦行結婚禮!」司儀員像莊嚴又像玩戲似地高聲唱。 煥之是經過儐相的推動,還是由於自己下意識的支配,他簡直搞不清楚;總之事實是這樣,他本來面朝著裡,現在卻朝西了。他初次看見面前紅豔豔的一堆,像雲霧,像幻象,像開得十分爛漫的夾竹桃;這就是他的新婦!這就是他的金佩璋!一個,兩個,三個,他鞠躬,他像面對神明一樣虔敬地鞠躬;他不想鞠躬只是一種儀式,從運動身體一部分這一點上著想,鞠躬與所謂野蠻儀式的跪拜原是一般無二的。 在鞠第三個躬的當兒,他看見新娘鞠躬比他還要深,身體彎成九十度的角度。回復原狀時,在粉紅披紗裡面耀著兩顆明亮的星,漸漸擴大,漸漸擴大,他仿佛完全被攝了進去。——啊,神秘的靈妙的黑眼瞳! 蔣冰如以介紹人的資格演說,不脫教育家的身份。他說:「……閨房之樂,從前豔稱畫眉。其實那有點兒膩,我想沒有多大意味。吟詩填詞,那是所謂唱酬,也算很了不起。然而只是賢於博弈的遊戲,仿佛表示夫妻兩個真是閑得發慌了。現在他們,煥之先生和佩璋小姐,同樣幹教育的事,而且同在一個學校。朝晨醒來,一個說『我想起了一個新規劃,可使學生獲益更多。』一個說『我的功課預備這樣教,你看有沒有應該修正的地方。』這些話本該在預備室裡會議席上說的;他們卻有這份福氣,在甜蜜的床上,並著頭,貼著臉來說,這是他們可以對人驕傲的閨房之樂!」 在熱烈的掌聲中,新郎新婦的頭幾乎垂到了胸前。 煥之的母親居然現出笑容,這是鄉下人見了不瞭解的事物時所表現的一種笑容。她把眼睛擦了又擦,惟恐有些微的障翳,累她看不清那與兒子並立的女學生的新媳婦。她看清了什麼呢?披散的紅紗,紅白的朱粉,上衣當胸繡著的一枝牡丹,不見一個襇的奇怪的裙子,以及前頭點地後跟用什麼東西頂得很高的可笑的鞋。她又看清,由這些東西包裹著裝飾著的那新媳婦,還是個不能瞭解的東西,雖然自家已經答應了她親親昵昵的「媽媽」的稱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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