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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十七

  隨後的半個年頭,倪煥之和金小姐都幸福地沉浸在戀人的有玫瑰一般色與香的朝著未來佳境含笑的生活裡。一個還是當他的教師,一個開始從事教育工作的練習;正像在春光明媚的時節,心神暢適,仰首昂胸,舉步走上美麗康莊的大道,他們同樣感到身體裡充滿著蓬勃的生氣,人生是個太值得發揮的題目。

  煥之學校裡的一切依照上半年的計劃進行。他不再覺得有倦怠與玩忽的病菌在學生中間滋生著;他自己當然根本不曾有。對於學生的並不異於上半年的表現,他作如下的解釋:上半年仿佛覺得撞見了黑影,那因為期望超越了可能的限度;叫他們搞農藝,卻要他們像一個終歲勤勞的農民,叫他們演戲,卻要他們像一個神乎其技的明星,自然只有失望了。然而初意何嘗是那樣?只不過要他們經驗人間世的種種方面,使他們憑自己的心思力氣同它們發生交涉,從中獲得一些根本的立身處世的能力罷了。既是這樣,重要之點就是在逐漸積累而不在立見佳績。只要不間歇地積累,結果當然可觀。

  換一句說,受到這種革新教育的學生畢業的時候,一定顯出不同尋常的色彩,足以證明改革的意見並不是空想,努力並不是徒勞。這樣想時,煥之覺得對於職務上毫無遺憾,自己的本分只是繼續努力。更可喜的是蔣冰如永遠勇往直前,什麼黑影之類他根本就沒有撞見;因為添辦工場很順手,不像上半年農場的事情那樣發生麻煩,他的豐滿的臉上更塗上一層煥然的光彩。他那一層光彩又使煥之增加了不少興奮和信念。

  金小姐是初次接觸兒童;由於她成績好,被派去試教最難教的低年級。一些術語,一些方法,一些原理,時刻在她腦子裡打轉;這並不使她煩亂,卻使她像深具素養的藝術家一樣,能用欣賞的體會的態度來對待兒童。附屬小學收費比普通小學貴些,這無異一種甄別,結果是衣衫過分襤褸冠履甚至不周全的孩子就很少了。金小姐看著白裡泛紅的那些小臉蛋,說話說不大清楚的那種嬌憨模樣,只覺得所有讚頌兒童的話全不是說謊;兒童真是人類的鮮花!她教他們唱歌,編造簡單而有趣的故事講給他們聽;她做這些事絕不隨便,都運用無可加勝的心思寫成精密的教案,先送與級任教師看過,得到了完全的贊許,還不放心,又斟酌再三,然後拿來實施。

  正課以外,她總是牽著幾個尤其心愛的兒童在校園裡運動場裡遊散;坐下來時,兒童便爬上她的肩頭,弄她的頭髮。她的同學看見這種情形,玩戲地向她說:「我們的金姐姐天生是一位好母親。」她的回答當然是羞澀的輕輕的一聲啐,但心裡不免浮起一點兒驕傲;「但願永遠做這樣一位好母親,教育這班可愛的孩子!」同時對於當初堅持要升學,要靠事業自立,以為畢竟她自己強,抓得住終身成敗的緊要關鍵。

  兩個人各自盡力於事業,都不感覺什麼疲勞;即使有點兒疲勞的話,還有十倍於疲勞的慰藉在,那就是每三天一往還的通信。女師範的舍監太太看見封面上寫著「倪緘」的信,明知大半是情書,但有「倪緘」兩字等於消過了毒,不用再拆看;便在一些女同學含有妒忌意味的眼光下,把信交給金小姐。煥之這一邊,自從上半年李毅公走後,他一直獨住一間屋子;這非常適宜於靜心息慮,靠著紙筆對意中人傾吐衷曲。寄遞委託航船,因為多給些酒錢,船夫肯一到就送,比郵遞來得快。逢到颳風的日子,如果風向與去信或來信剛剛相反,就有一方面要耐著刺促不寧的心情等待。他們倆把這個稱為「磨碎人心的功課」;但是如果交郵寄,一樣要磨碎他們的心。

  他們的信裡什麼都要寫。一對男女從互相吸引到終於戀著,中間總不免說些應有的近於癡迷又像有點兒肉麻的纏綿話,他們卻缺漏了那一段;現在的通信正好補足缺漏,所以那一類的話占了來往信劄大部分的篇幅。婚約已經定下了,但彼此還是不憚煩地證明自己的愛情怎樣地專和誠,惟有對手是自己不能有二的神聖,最合理想的佳偶。其次是互訴關於教育實施的一切,充滿了討論和勖勵的語調;農場裡的木芙蓉開了,共引為悅目賞心的樂事;一個最年幼的兒童回答了一句聰明的話,兩人都認作無可比擬的歡愉。又其次是談到將來。啊,將來!真是一件叫人又喜愛又不耐煩的寶貝;它所包含的是多麼甜美豐富,足以陶醉的一個境界,但是它的步子又多麼遲緩,好像牆頭的蝸牛,似乎是始終不移動的。這個意思,煥之的信裡透露得尤其多。煥之確信文學改良運動有重大的意義,所寫的當然仍舊是白話:

  我想到我們兩個同在一處不再分離的時候,我的靈魂兒飛升天空,向大地驕傲地微笑了。因為到那時候最大的幸福將屬￿我們,最高的歡愉將充塞我們的懷抱。佩璋君,你也這樣想吧?我從我自己又從你的愛情推測,知道你一定也這樣想。

  這個時候並不遠,就在明年春上。但是,它的誘引力太大了,使我只覺距離它很遠,要接近它還有苦行修士一樣的一段艱困的期間。假若有一回沉酣的睡眠,或者做一個悠長的夢,把艱困的期間填補了,醒轉來便面對著那幸福的歡愉的時候,那多麼好!每天朝晨醒來,我總這樣自問:「那幸福的歡愉的時候到來了吧?」及知還沒有到來,不免悵然。請你不要笑我癡愚,你應該明白我的心!

  三天一往還的通信,當然不是不值得滿意的事情。然而寫得出來的是有形的文字,寫不出來的是無形的心情。兩個人同在一處的時候,往往不需用一句話一個動作,就會感到佔有了全世界似的滿足;但是,如其分離兩地,要用文字來彌補缺陷,那就寫上千百言未必有一半的功效。我雖然不怕寫信,每一封信總是累累贅贅寫上一大篇,我卻盼望立刻停止這工作。我們哪得立刻停止這工作呢?

  其實,說「我們兩個」是不合理的。我們是一個!這半個與那半個中間,有比較向心力更強的一種粘合力在那裡作用著。這可以解釋我們倆所以有此時的心情的因由……

  寫到「粘合力」,他想得很渺遠,很幽秘,他想起一些不可捉摸的近乎荒唐的美豔的景象。突然警覺似地他重看信面,檢查有沒有什麼不妥當的語句,會使對方看了臉紅的。沒有,一點也沒有,僅僅有「粘合力」三個字。這樣不傷大雅而又含有象徵意義的詞兒正合于一個青年戀人寄興的需要,他就常常用它。

  金小姐寫信還是用文言。她說白話不容易寫;頗有點兒相信時下流行的「寫得好文言的人才能寫好白話」之說,雖然煥之在通信中曾批駁此說,她還是相信。她同樣地盼望同在一處的時候快快到來;但說得比較隱晦,不像煥之那樣惟恐其不明顯,不詳盡,對於煥之的期待得幾乎焦躁煩憂,她多方給他安慰,因而她自己倒像並不急急的樣子。譬如在一封信裡她有如下的話:

  ……合併以後,聽夕相親,靈心永通,無煩毫素:此固至樂,逾於今之三日一書,繁言猶嫌弗盡者也。佇盼之情,與君俱深。惟念時節遷流,疾於轉轂;自今以迄來春,亦僅四度月圓耳。非甚遙遠,可以慰心。黃花過後,素霜繼至,嚴冬禦世,雪綴山河;曾不一瞬,而芳春又笑顏迎人矣。煥之君,時光不欺人,幸毋多慮,致損懷抱也……

  她在「芳春」二字旁邊加上兩個圈兒,什麼意思當然要待煥之去想。煥之從這兩個圈兒,仿佛看見並頭情話的雙影,又仿佛看見同調搏動的雙心,因而更渴望合併之期快快到來;在職務方面,雖然不見懈怠,卻也不像先前那樣寄與太多的心思了。

  他們又在通信中描繪合併以後的生活,如何從事事業,如何自己進修,都有講到,而如何起居,如何娛樂,以至如何處理家庭瑣事,也不憚此問彼答,逐一討論。煥之願意有個整潔光明活潑安適的家庭;把尋常所謂家務簡縮到最低限度,卻不是隨便將就,而是用最適當的處理方法使它事半而功倍;餘下的功夫就用來閱讀書報,接待朋友,搞一些輕鬆有味的玩藝,或者到空曠清幽有竹材川流的地方去散步。對於這些意思,金小姐自然贊同;她還加上些具體的規劃,如接待朋友應該備一種小茶几,以便隨意陳設茶點,不拘形式,出外散步應該帶一種畫家野外寫生用的帆布凳,逢到風景佳勝的地點,便可以坐下來仔細領略之類。每一種規劃就像一個神仙故事,他們兩個在想像的嘗味中得到不少的甜蜜。還有些現在還不便提起的韻事和佳趣,便各自在心頭秘密地咀嚼;兩個心裡同樣激動地想:「如果能得互相印證啊!如果能得互相印證啊!」

  蝸牛似的時光居然也到寒冬了。距離結婚的時期已近,一些悠閒的問題都擱置了下來,因為眼前擺著好幾個實際的問題。第一,住家在城裡還是在鎮上呢?這問題不久便解決了。蔣冰如已決定請金小姐在校裡當級任教師;雖然尚無先例,冰如卻有充分的理由,認定高小男學生讓女教師教是非常適宜的事。那當然住家在鎮上了。剛巧距冰如家不遠有內屋四間出租;前庭很寬敞,有才高過屋簷的兩棵木樨樹;租價也不貴,只三塊錢。煥之便租了下來;待寒假中把母親迎來,就開始佈置新家庭;那時候金小姐也畢業回來了,設計的主幹當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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