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
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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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見是冰如在那裡胡鬧!他幹的事,往往單憑自己想去,不問實際情形,譬如他辦學校就是那樣。煥之與我是老同學,他的性情,他的學識,我都知道,沒有什麼不好。不過他是一無所有的。這一層實際情形,冰如絲毫不曾想到,偏要來作媒!惟有作媒,萬不能不問這一層。」 「預備回絕他麼?」 「當然。女子也能自立,我根本就不相信。十幾歲時什麼都不懂,做夢一般嚷著自立自立,以為那樣才好玩,有志氣。只要一出嫁,有的嘗到了甜味,有的吃到了苦頭,便同樣會明白實在自立不起來;嘗到甜味的再想嘗,吃著苦頭的得永遠吃下去,哪裡還有自立的工夫!所以女子配人,最要緊的是看那人的家計。——關於這些,你比我懂得多呢。——如果我把妹妹許給煥之,我對不起妹妹。」 「沒有對蔣先生說起這些話吧?」 「沒有,我又不傻,」樹伯狡獪地看了夫人一眼,又說,「我只說待我考慮一下,緩日回覆;並且也要同妹妹自己商量。」 「不錯,該同妹妹自己商量。」 「何用商量,根本就不成問題。你太老實了,我只是隨便說說的。」 樹伯夫人對於這件事情漸漸發生興趣,覺得小姑的確到了出嫁的年齡了;便親切地勸告丈夫說:「我想不商量是不好的。我們處在哥嫂的地位,並非爺娘;或許這確是好姻緣,若由我們作主回絕了,她將來要抱怨的。同她商量之後,就是回絕也是她自己的意思。」 樹伯想這話也不錯;對於妹妹負太多的責任確有可慮之處,應該讓她自己也負一點。但是這中間有不妥的地方,他問:「如果她倒同意了,那怎麼辦呢?」 「哈哈,你這話問得太聰明了!」樹伯夫人笑了,頭上戴著的茉莉花球輕輕地抖動。她抿一抿嘴唇,忍住了笑,繼續說,「如果她同意,那末婚姻就成功了。」 「成功了她要吃苦。」 「依我說,不能一概而論。家計不好,人好,大部分也不至於吃苦。反過來,家計很好,人不好,那倒難說了;我們鎮上不是有好些個含怨銜悲的少奶奶麼?」 「你倒像是個賢明的丈母!」 樹伯夫人不顧樹伯的嘲諷,承接自己的語氣說:「那倪先生,我看見過,人品是不錯的。聽你們說,他是個有志氣的教員。萬一妹妹許配給他,我想他未必肯讓妹妹吃苦吧。」 樹伯夫人這時有一種預感,相信妹妹一定會表示同意,而語調竟偏到玉成那方面去,連她自己也莫明所以然。她朦朧地覺得,這件婚事如果成功,在她有一種隱秘的愉快。 「你料想是這樣麼?」樹伯這話是表示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了。 「雖不能說一定,大概是准的。並且,有一層你要留意,給妹妹說媒的事,這還是第一次呢,她的年紀可已是做新娘的年紀了。」 「既然這樣,你去問問她吧。這事情,你去問比較方便。」樹伯這樣說,心裡想如果成功,大概明年春間就要辦喜事了。 這夜間,金小姐吃罷晚飯上了樓,不再下來在庭中乘涼。樹伯夫婦兩個各靠在一張藤榻上,肩並著肩;花台裡玉簪花的香氣一陣陣拂過他們的鼻管;天空佈滿閃爍的星星。 「你把那件事忘了麼?」樹伯夫人低聲說;身子斜倚在藤榻的靠臂上,為的是更貼近村伯一點。 「沒有忘呀。你已經問了她麼?」濃烈的茉莉花香和著頭髮油的香味直往他腦子裡鑽,引起他一種甜美的感覺,故而語聲頗為柔媚。 「當然問了。你知道是怎麼樣一齣戲?」 「她說不要?」 「不。」 「難道她說要的?」 「也不,」樹伯夫人像嬌憨的女郎一樣,用一種輕鬆軟和的聲調回答,同時徐徐搖著頭。 「那末……」 「她不開口,始終不開口。我說是蔣先生來說起的。倪先生的人品,她早看見;而且是熟識,性情志向等等至少比我們明白得多。現在談婚事,也是時候了。遲早總得談,沒有什麼不好意思。至於哥哥,是全憑她的主意的。如果不滿意,簡直就回絕;滿意呢,不妨答應一聲。」 「她怎麼樣?」 「她不開口呀。頭低到胸脯前,額角都漲紅了。女孩子的脾氣我都知道,匆促間要她說是不成的。於是我再問:『大概不滿意吧?』她還是不響。停了一會兒,我又換過來問:『那末是滿意的吧?』你知道下文怎麼樣?」樹伯夫人拍拍樹伯的肩。 「怎麼樣?」 「她的頭微微地點了一點;雖只微微地,我看得十二分清楚。」 「她會滿意的?」樹怕不相信地說,不再是低語的聲氣了。 「我又補足一句,『那末就這樣去回覆蔣先生了。』她又微微地點一點頭,說是點頭還不如說有點頭的意思。」 「完全出於我的意外;」 「卻入於我的意中,她愛著姓倪的呢,」樹伯夫人冷峻的笑聲飄散在夜涼的空氣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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