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二七


  他的感情平靜一點了,又發言說:「我們談了半天,還沒有個具體的對付方法。但是今天必須商量停當。請諸位再發表意見。」

  於是一直不曾開口的算學教師開始發表意見。他說:「我們學校裡將有種種新設施,這根據著一種教育理想,原是不錯的。但社會的見識追隨不上,以為我們是胡鬧。隔膜,反感,就是從這裡產生的。可巧荒地上有的是墳墓,遷棺檢骨又觸犯了社會的迷信。隔膜,反感,再加上對災害的顧慮,自然把我們看作異類,群起而攻了。我以為農場還是要辦,其他擬定的新設施也要辦;但有些地方要得到社會諒解,有些地方竟要對社會讓步。譬如,農場在教育上有什麼意義,讓學生在農場裡勞動,同光念理科書有什麼不同,應該使社會明瞭;這在蔣先生的意見書裡說得很明白,節錄鈔印,分發出去就是。墳墓,社會以為動不得的,我們就不動,好在地面並不窄,而且在墳墓上種些花木,也可以觀賞;一定要違反社會的舊習,以示破除迷信,何必呢?這樣的辦法,不知各位以為用得用不得。」

  他又向大家提示說:「一種現象應該注意,就是所有的抵抗力顯然是有組織的;而惟一的從中主持的,不容懷疑,是蔣士鏢。蔣士鏢乘機搗亂,何所為而然,自不用說。但如果真同他打官司,在他是高興不過的;他口口聲聲說訴訟,就可以證明。我以為應該請適當的人向他疏通;疏通不是低頭服小,是叫他不要在這樁事上出花頭,阻撓我們的新發展。只要他肯答應,我相信其餘的抵抗力也就消散了。這是『擒賊擒王』的辦法,又不知各位以為何如。」

  「好得很,」徐佑甫咽住了一個呵欠說,「好得很,面面俱到,又十分具體。」

  「就這樣決定吧,」劉慰亭想起約定在那裡的三個消遣的同伴。

  陸三複不說什麼;鞋底在地板上拖動,發出使別人也會不自主地把腳拖動的聲音。

  幾個始終沒開口的都舒暢地吐了一口氣。

  倪煥之當然很不滿意這種太妥協的辦法。但是苦苦地想了又想,只有這種太妥協的辦法還成個辦法;於是含羞忍辱似地低下了頭。

  解去了最後的束縛似地,蔣冰如仿佛已恢復平日的勇氣。但一陣無聊立即浮上心來,不免微露闌珊的神情。他說:「沒有異議,就這樣通過吧。」

  十三

  金小姐在看燈會的後兩天就進城上學。依照向例,不逢規定的較長的假期她是不回家的。一則家裡沒有母親的撫愛足以使她依戀;二則畢業就在年底了,功課更見得有關重要,為預備下學期往附屬小學實習起見,又須從圖書室裡借一些關於兒童教育的書來看,在校的時光這就填塞得很充實,再不會想起回家的念頭了。為了後者,連延續到一星期的春假也沒有回家。

  可是說她絕不想起回家的念頭也不見得準確。那個性情真摯溫和、風度又那樣優秀挺拔的青年,不知不覺已襲進她的心在裡邊占著並不微小的位置。幾次的會晤,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姿態,她都一絲不漏地保藏在心頭,時常細細咀嚼,辨嘗那種甘美的回味。尤其是看燈會同路敘談的那一次,他直抒自己思想的歷程,他鼓勵她昂藏地趨向理想的境界,使她又感激又興奮,體會到她應當享受而以前還不曾享受過的青春的快樂。那個晚上,天氣那樣溫和,微明的星光把田野照成夢一樣的境界,鑼鼓聲、絲竹聲和群眾的喧鬧聲都含有激動情緒的力量,而他並著她的肩走。——後來她一想起那一回並著後走就覺得心蕩,似乎不相信地想,「真有過那回事麼?」——她時時瞥過一眼去看他那朦朧的側影,覺得從頭髮、前額、鼻子、嘴以至脖子、胸脯,曲線沒有一處不恰到好處,蘊蓄著美的意象。

  同時他的氣息勻調而略帶急促地吞吐著,她聽到而且嗅到了;一陣輕微的麻麻的感覺周布全身,嗅覺是異常地舒快,可是形容不出那是同什麼花或者什麼香相似的一種味道。她陶醉了,於是更貪婪地看他一眼;若不是在微明的星光下,他一定會看出她那一雙閃爍的黑眼瞳裡燃燒著熱情的火。……她回憶起那些,第一是感到一種秘密的歡喜,好像外表貧窮的人偷偷地檢點他富足的儲蓄時所感到的一樣。但是咀嚼一過之後,回味雖然甘美,並不能就此滿足;一種不可知的力量促迫著她希望嘗到更新鮮更甘美的滋味。這當兒,電光一樣在心頭閃現的,就是買舟回鄉的念頭。

  然而逕自請假回去是校規所不許的,必得有家長簽名蓋章的請假書才行。怎麼能叫阿哥寫請假書呢?即使請假不成問題,荒廢了功課,變更了舊習,自己又怎麼交代得過呢?同時一個嚴厲的聲音在心頭響著:「那是沒廉恥的行徑,清白的女子不應該那樣想的。忘了它吧,忘了它吧,否則你將墮落,墮落到深不可測的不道德的海底!」聽著那聲音,她又羞慚又恐懼,買舟回鄉的念頭便被遏住了。

  說被遏住,就是沒有能根本撤消;她真想去找倪煥之談談,聽他談理想,談教育以及別的什麼。因為心頭那個嚴厲的聲音時常在那裡呼喚,她的回憶和想望更隱秘了;譬如,當著同學們的面,她不敢想到那些,好像她們就是發出那個嚴厲的聲音的。她想到那些大都在上了床關在帳子裡的時候,否則眼前也得攤一本書,好像帳子和書本是可以隔開她同那個嚴厲的聲音的。假如同學們細心觀察,一定能發見她近來的轉變,雖然只是細微的轉變。她依然凝思,但是凝思的時候常常半抬起上眼皮,眼睛無目的地一瞥;這是煩躁的表示,從前所沒有的。

  她又喜歡獨個兒在一處,教室裡,自修室裡,運動場上,能不同別人在一起就更好,雖然並不顯然拒絕別人的陪伴和談笑;因為這樣便於檢點保藏在心頭的珍玩,而不露絲毫的秘密。同學們對於她太信任了,太尊敬了,似乎別的女郎容易鬧出來的那種思慕和煩悶的把戲,惟有她是絕對無緣的;所以對於她的細微的轉變完全忽略了,依舊同她商量一切事情,請她幫助解決功課上的疑難與疏漏,並且愛嬌而不狎褻地叫她「我們美麗聰明的金姊姊」。

  「為什麼叫他不要來信呢?談論教育的事情和別的光明的話,就給台監看見了又有什麼要緊?而在我,收到那樣的信將何等地快活醉心呀!……為什麼叫他不要來信呢,你這傻子!」

  她這樣地懊悔,便想何不先寄他一封信。可是這只使她自覺臉上熱烘烘的,知道是紅起來了;信卻終於沒有寫。她又帶著幻造的歡喜這樣設想:他的信來了,在舍監太太手裡,那老婦人的偵探似的眼光看著她,問她寫信的是什麼人,那時候她將怎樣回答。「是表兄,同他是姨表兄妹,」她溫馨地回答那意想中的舍監太太,同時又設想用一種「你管不著我」的驕傲神態去接那封可愛的信。但是現實立刻提醒她,並沒有什麼信在舍監太太手裡,欺誑的回答和驕傲的神態全都用不上;她爽然了。便恨自己竟沒有一個真的表弟兄。如果真有表弟兄的話,信來信去自是尋常的事;從那尋瘢索疵的合監太太手裡,毫無顧忌地收領男子手寫的信,即不問中間寫些什麼,那種感動與歡喜能說得完想得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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