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二八


  總之,她觸在情愛的網裡了。雖然觸在情愛的網裡,卻不至於拋棄了一切,專對一方面絞腦牽腸;這因為獨立自存的意願吸住了她好幾年,到現在還是有很強的力量,而她與煥之的幾次交接,使她事後回想不置的,究竟摹擬的成分多,而實感的成分少。流著相思淚或者對影欷欷之類的事是沒有的,她還沒有到那種程度。

  暑假期漸漸近來,回鄉的熱望漸漸熾盛,幾乎等不及似的;這也是不同於從前的。終於放假的日子到了。她起來得特別早,把前天就整理好的行李搬上家裡雇來接她的船,就催促搖船的阿土開船。一路看兩旁的荷花,田裡的綠稻,以及濃蔭的高樹,平靜的村屋,都覺得異常新鮮可愛,仿佛展開一個從來不曾領略的世界。但是,慢慢地有一種近乎惆悵的感覺攪擾她的心,就覺得這樣那樣靠著船舷都好像不合適。於是半身躺著,取新近買到的雜誌來看,那是很流行的《新青年》。然而看得清的是一個個鉛模印成的字,看不清的是各個字連起來表達的意義。為什麼心不能安定呢?她放下雜誌,明明知道又像全不知道地問自己。

  半年的闊別,那學校的新設施進行得怎麼樣了?那溫和優秀的人兒有沒有什麼改變?他又有什麼新鮮的理想珍寶似地炫耀別人的眼睛麼?又有什麼可愛的議論音樂一般娛樂別人的心神麼?關於這些,她都不能構成個粗具輪廓的答案。又似乎平時覺得並不模糊的幾次會晤的印象,那些談話,那些姿態,現在也化得淡了,朦朧了。空虛之感就在她心裡動盪,竟至想起「現在往哪裡去呢?」那樣的念頭,恰恰同切盼回鄉的熱望相反。待他到家裡去訪問自己呢,還是到學校去找他?他會不會已經回去了?見了面又同他談些什麼呢?怎樣才能滿足幾個月來很想找他的願望?……對於這一串另外的問題,她也只有躊躇,無從決斷;因此,餒怯便踅進了她的心。

  開船早,風雖不大,卻是順風,不到十二點就到了。蟬聲這裡那裡響應著,倦懶又怕熱的花白貓在藤棚下打盹,建蘭的若有若無的香氣讓軟綠簾護著,金小姐在這樣的環境中見了兄嫂。談話間知道高小裡還有一個星期才放暑假;煥之當然沒有回去,昨天晚飯後他曾來這裡談話乘涼,吃學校農場新摘的西瓜。這使金小姐又覺得心頭充實起來,頭緒紛繁而總之是可慰的意念像春草似地萌生。她就隨便談女師範裡一些可笑而有味的瑣事,來掩飾她別有原因的興奮。

  樹伯告訴她高小裡曾遇到風潮,說信裡寫不盡那些,所以索性不寫。金小姐說從城裡的報上也約略看到一點,可是不詳細,沒頭又沒尾,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辦事太不顧一切了。譬如駕車的,閉起眼睛專管掣動手裡的韁繩,遲早會把車撞翻了的。」樹伯這樣開了端,便把風潮的因由和經過詳細說一遍。結末他矜誇地說:「還虧我去找蔣老虎,同他透明見亮地說,學校不是什麼肥肉,他們幹的也不是什麼頂壞的事,不要從中作梗吧。他總算同我有交情,老實對我說,是不是肥肉現在不用談,因為他並非真想吃。只是蔣冰如那樣像煞有介事,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他看不慣,所以給他一點兒顏色看。而且,凡是蔣冰如幹的事,他也真心是反對。我就代冰如解釋,我說冰如這個人是沒有什麼不好的,不過有點兒讀書人的呆氣,不通世務是有的。

  我又說冰如同他完全沒有芥蒂,他在地方上幹的一些事,冰如都佩服,常常說那樣熱心社會事務的人多了就好了;只因彼此一向生分,所以他不曾親耳朵聽見冰如說。我還說了別的許多話;像做媒人一樣,總之把雙方儘量拉攏來,直到粘在一塊兒才歇。他這才回心轉意,慷慨地說,既是這樣,他就把祖傳的荒地捐給學校,訴訟的話不提了。當然,不必說了,他還得了點實際的好處,——空手而還的事情他是向來不幹的。然後,鎮上一般的反對聲浪漸漸平息下來,學校裡的農場總算搞成功了。」

  金小姐聽得很注意;憤慨的意念在心頭竄動,不平的眼光直射樹伯的臉,好像受那土豪欺侮的就是她自己。到末了,聽說農場終於搞成功了,眉目間才現出悠然凝想的神色;她要在意想中描摹出那充滿生機的農場,富於教育意義的樂園。她的左手托著腮頰,興味地問:「搞得很好吧?」

  「還不錯。同普通田園大致相仿,不過整齊些,又有點兒玩賞的花木。你還不知道,那個教理科的李先生因為有了比較好的事,辭了職走了。煥之接任他的功課。所以農場的事情也是煥之在那裡管。」

  「他!」金小姐覺得異常驚喜,「他喜歡談革新教育,這新事業由他去管,再好沒有了。」

  樹伯的近視眼睜大一點兒,定定地看了金小姐一眼。她才知道自己的語調近乎興奮了;臉上微微感覺烘熱。

  「他起初是很高興的,」樹伯一笑,似帶嘲諷的意味,「遇見了我,總是說什麼東西下種了,什麼東西發芽了,好像他是個大地主,將來的收穫將加增他無限的財富似的,但是近來,我看他有點兒闌珊了。」

  「為什麼呢?」金小姐雖然著意禁抑,總掩不住關心的神色。

  「我也莫明所以呀。昨天晚上他曾說這樣一句話:『理想當中十分美滿的,實現的時候會打折扣;也許是有那麼一回事的。』若不是意興闌珊,他,喜歡理想的他,會說這樣的話麼?並且,他好些時沒談起農場的什麼什麼了。」

  仿佛聽人傳說自己所懸系的人患病似的,金小姐惆悵而且焦慮了。他發見了這種新設施有弊害而無效益麼?他在進行中遇到了從旁的阻礙麼?從以前幾次的會晤來推測,他像是個始終精進的人,意興闌珊是同他絕對聯不上的。但是,他確已吐露了闌珊的心聲了。——她這樣想,要去看他的欲望更加強盛起來;她似乎有許多話要問他,又有許多安慰的話要對他說,雖然再一想時,那些話都模糊得很,連大意也難以捉摸。

  「他們的新花樣不止一個農場呢,」樹伯兄妹妹不開口,迎合她的興味似地繼續說,「戲臺也造起來了,音樂室也佈置起來了,商店也開起來了。聽說下半年還要增添工場呢。」

  「那很值得看看,那樣辦的學校從來沒見過,」金小姐惟恐兄嫂怪她急於往學校裡跑。

  「你可以去看看。」

  「是的,我想今天就去,」她挺一挺身子,兩手舉起掠著額發,那意態像是立刻要動身似的。

  「坐了半天的船,不辛苦麼?就是要去,下午四五點鐘去為是;現在太陽曬得那麼厲害,又是一無遮蓋的田野間的路,簡直不能走。」

  金小姐沒有理由說一定要立刻去,便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裡。想把帶回來的書物整理一下,但是一轉念就感覺不耐煩,縮住了手,讓那肚子飽脹的網籃待在一旁。她來回地走著,心裡浮蕩著種種的情緒,欣慰,餒怯,同情,煩惱,像溪流裡的水泡一樣,一個起來了,立刻就破碎,又來了第二個。就在兩三個鐘頭之後,將要去會見一個雖不是愛著卻是打動了自己的心的男子,實現那幾乎延續到半年的想望:這在她是從來不曾經驗過的。

  她一會兒嫌時間悠長;一會兒又感到它跑得太快了,從簾紋裡映進來的日影為什麼越來越偏斜呢!她開了壁上的小圓洞窗,見田野、叢樹、村屋仿佛都籠上一層微微跳動的炎熱,反射著刺眼的光。倏地把窗關上,又去梳理那新挑下來剪齊的一排額發。有了那一排額發,更增加秀逸的風姿;尤其是從側面看,那額發配合著長長的睫毛以及貼在後腦勺的兩個青螺一樣的髮髻,十分妥貼地構成個美女的側面剪影。忽然,她從鏡子裡注意到自己的臉色紅紅的,眼睛裡閃著喝醉了似的異樣的光;一縷羞意透上心來,眼睛立刻避開了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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