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二六


  「那末依照我們的原計劃做下去,」煥之仿佛覺得胸隔間舒暢了一點,「場地還是要開墾,棺木還是要遷。」

  劉慰亭輕輕咳了一聲嗽,這是將要發言的表示。他輕描淡寫地說:「外間不滿意我們,好像不單為遷移棺木一樁,興辦農場的事也在裡頭。他們說:『把子弟送進學校,所為何事?無非要他們讀書上進;得一點學問,將來可以占個好一些的地位。假如只想種種田,老實說,他們就用不著進什麼學校。十幾歲的年紀,即使送出去幫人家看看牛,至少也省了家裡的飯。』這當然是很無聊的話,不過我既然聽見了,應該說出來供大家參考。」

  他又咳了一聲嗽,意思當然是發言終結;便若無其事地遞次剔兩隻手的指甲。

  「我的意思,」陸三複因為要開口,先漲紅了臉,聲音吞吞吐吐,這是他發表意見時的常態,「農場還是暫緩興辦的好。這是事實問題,事實上不容我們不暫緩。蔣士鏢出來說這塊地皮是他的,要同我們打官司;在官司沒有打清楚以前,硬要興辦也不定心,李先生,你說是不是?」說到末了一句,他回轉頭看坐在旁邊的李毅公,轉為對話的語調。

  李毅公是只等下個月到來,進公司去幹那又新鮮又豐富的另一種工作;對於這裡學校的困難境遇,他看得同鄰人的不幸一樣,雖也同情地聽著,但不預備在同情以外再貢獻什麼。他向陸三複點點頭。

  「完全是敲詐,流氓的行為!」冰如聽三複提起蔣立鏢,一陣怒火又往上冒,「哪裡是他的地皮!我一向知道是學校裡的。他就慣做這種把戲;不然他怎麼能舒舒服服地過活?他無端興風作浪,要打官司,想好處,我們就同他打;我們理直氣壯,難道讓他欺侮不成!」

  他的感情一時遏止不住,又提高了嗓門說:「這班東西真是社會的蠢賊,一切善的勢力的障礙者!我們要轉移社會、改善社會,就得迎上前去,同這班東西接戰,殺得他們片甲不還!」

  「我不知道學校裡有這塊地皮的契券麼?如果有,不妨同他打官司。」徐佑甫像旁觀者一樣,老成地提供這樣的意見。

  「契券可沒有。但是歷任的校長都可以出來證明。若說是蔣士鏢的,哪有歷久不想查明,直到此刻才知道是他的?」

  「可疑誠然可疑。然而他有契券在手裡,我們沒有。」

  「那一定是假造的!」

  「我們沒有真的,哪裡斷得定他手裡的是假?」

  冰如爽然若失了。幾天以來,由於憤懣,他只往一邊想;蔣士鏢是存心敲詐,而敲詐是徒勞的,因為地皮屬￿學校是不容懷疑的事實。他沒想到蔣士鏢抓住的正在這方面,學校沒有那證明所有權的契券。現在聽徐佑甫那樣說,禁不住全身一凜;好像有一個聲音在心裡響著:「你會輸給他的!」

  同樣爽然若失的是煥之。他雖然說「教育界的黑暗看得多了」,眼前這樣的糾紛卻沒有遇到過。他幾乎不相信世間會有那樣無中生有尋事胡鬧的人,然而眠思夢想的新鮮境界農場的實現,的確因蔣士鏢而延遲了。將怎樣排除障礙呢?將怎樣幫助冰如呢?在他充滿著理想和概念的頭腦中,搜尋,搜尋,竟沒有答案的一絲兒根苗。若說管不了這許多,只要照合理的做去,依理說自然如此;但事實上已成了不容不管的情勢。然而又怎麼管呢?從悶鬱的胸次爆發出來似地,他叫一聲「麻煩!」

  陸三複咬著舌頭,狡獪地射過來冷冷的一眼,好像說:「諸葛亮,為什麼叫麻煩?你的錦囊妙計在哪裡呢?」

  沉默暫時佔領了預備室。

  劉慰亭向冰如望瞭望,又咳嗽一聲,衝破了沉默說:「而且,外面很有些謠言,說要打到學校裡來,說要給某人某人吃拳頭。那些沒頭沒腦的人吃飽了飯沒事做,也許真會做出來呢。」

  「那我們只有叫警察保護。」冰如冤苦地說。

  「警察保護有什麼用?最要緊的在熄滅那班搗亂的人的心。」劉慰亭的話總是那樣含有不同的兩種作用,說是關切固然對,說是嘲諷也不見得錯。

  「好幾個學生連日不到校,打聽出來並不為生病或者有別的事,而且蔣華也在裡邊,那顯然是一種抵抗的表示。」煥之連類地想起了這一樁,感傷地說;學生對他採取罷工似的手段,在幾年的教師生涯中,確是從未嘗過的哀酸。

  「唉!我不明白!」冰如聲音抖抖地說,臉上現出慘然的神態,「我相信我們沒有做錯,為什麼一霎時群起而攻,把我們看作公敵?」

  失望的黑幔一時蒙上他的心。他仿佛看見許多惡魔,把他的教育意見書撕得粉碎,丟在垃圾堆裡,把他將要舉辦的新設施,一一放在腳爪下賤踏。除了失望,無邊的失望,終於什麼也得不到,什麼也不會成功!「放棄了這學校吧?」這樣的念頭像小蛇一樣從黑幔裡向外直鑽。

  但是另一種意念隨即接替了前者。「兩個孩子正在這學校裡。如果讓別人接辦這學校,決不能十分滿意。而且,自己離開了教育事業又去幹什麼?管理那些瑣瑣屑屑的田務店務麼?在茶館裡,在遊手好閒者的養成所裡坐上一天半天麼?那真無異獄四的生活!而且,醞釀了許久的教育意見正在開始實行,成效怎樣,現在固然不知道,但十分美滿也並非過分的妄想。為什麼要在未見下落之前就放棄了呢?」

  他又想到揭帖上寫的蔣冰如那樣的人哪裡配作校長的話。「這裡頭說不定藏著又一種陰謀,有人想攫取這個校長位置呢。」偏不肯墮入圈套的一種意識使他更振作一點,他壓住小蛇一樣鑽出來的念頭,決意不改變方針;當前的障礙自然要竭力排除,哪怕循著細微委宛的途徑。他漸漸趨於「為了目的,手段不妨變通」的見地了;自己的教育理想是最終目的,要達到它,得揀平穩便當的道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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