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二五


  「就是我的,」蔣老虎冷峻地一笑,「還是先曾祖手裡傳下來的。只是一向沒想到去查清楚,究竟是哪一塊地皮;入了民國也沒去稅過契。最近聽見他們學校裡動手開農場,我心裡想,不要就是我家那塊地皮吧?倘如是我家的,當然,犯不著讓人家占了去;你們想是不是?於是我撿出那張舊契來看。上邊載明的『四至』同現在不一樣了;百多年來人家興的興,敗的敗,房子坍的坍,造的造,自然不能一樣。可是我檢查過志書,又按照契上所載的『都圖』仔細考核,一點也不差,正就是那塊地皮。」

  「唔,原來這樣,」趙舉人和金樹伯同聲說,懷疑的心情用確信的聲氣來掩沒了。

  蔣老虎接著慷慨地說:「人家買不起墳地,就在那裡埋葬棺木,那叫無可奈何,我決不計較;反正我也沒有閒錢來起房子。做農場就不同了,簡直把它看作學校的產業;隔不多時,一定會造一道圍牆索性圈進學校裡去。這樣強佔詐取,不把人放在眼裡;我自己知道不是個好惹的,哪裡就肯罷休?我去告他個占奪地產,盜掘墳墓,看他怎麼聲辯!」

  他真有點像老虎的樣子,說到對付敵人偏有那樣從容的態度;他從一個瑪瑙鼻煙瓶裡倒出一點鼻煙在一個象牙小碟子裡,用右手的中指蘸著往鼻孔裡送,同時擠眉眯眼地一嗅。

  「不必就去起訴吧,」趙舉人向來主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來看了些佛經,更深悟仇怨宜解不宜結的道理,「向冰如說一聲,叫他還了你就是。把許多棺木屍骨掘起來,本來也不是個辦法。我們人要安適,他們鬼也要安適。這種作孽的事不應該做的。」

  「說一聲!」蔣老虎看一看那個忠厚老人的瘦臉,「說得倒容易。他存心要占奪,說一聲就肯死了心麼?與其徒費唇舌,不如經過法律手續來得乾脆。」

  趙舉人和金樹伯於是知道蔣老虎是同往常一樣,找到題目,決不肯放手,不久就可以看見他的新文章了。

  不到一天工夫,鎮上就有好多人互相傳告:「老蔣簡直不要臉,占奪人家的地皮!他自己有田有地,要搞什麼農場,捐一點出來不就成了麼?他小器,他一錢如命,哪裡肯!他寧可幹那不要臉的事……那地皮原來是蔣老虎蔣大爺的。蔣大爺馬上要進城去起訴了。」

  同時街頭巷口發見些揭帖,字跡有潦草的,有工整的,文理有拙劣的,有通順的;一律不署姓名,用「有心人」「不平客」等等來代替。揭帖上的話,有的說蔣冰如發掘多數墳墓,鎮上將因而不得太平;有的說學校在蔣冰如手裡辦得亂七八糟,子弟在裡邊念書的應該一律退學;有的說像蔣冰如那樣占奪地產、盜掘墳墓的人,哪裡配作鎮上最高級學校的校長:這些話代表了所有的輿論。

  一班「白相人」沒有閒工夫寫什麼揭帖,只用嘲諷挑撥的調子說:「他幹那種惡事,叫人家不得太平,先給他嘗嘗我們的拳頭,看他太平不太平!他得清醒一點,不要睡在鼓裡;惹得我們性起時,就把他那學校踏成一片平地!」

  當然,聽得這番話的都熱烈地叫「好」,仿佛面對著捍衛國家的英雄。校裡的學生也大半改變了平時的態度。他們竊竊私議的無非外間的流言,待教師走近身旁時便咽住了,彼此示意地狡獪地一笑;那笑裡又仿佛含著一句話:「你們現在被大眾監視了;再不要擺什麼架子吧。」——這正是視學員來到學校時,學生看著未免窘迫拘束的教員,常常會想起的心情。——而教師的訓誨與督責,效果顯然減到非常少,好像學生都染上了鬆弛懈怠的毒氣。

  蔣老虎的兒子蔣華同另外五六個學生有好幾天不來上學;雖然並沒明白地告退,也是遵從揭帖上的輿論的一種表示。

  這幾乎成了「四面楚歌」的局面,開墾的工作不得不暫時中止。為了商量對付方法,冰如召開教職員會議。

  在冰如簡直夢想不到會有這一回風潮。遷去幾具棺木,竟至震盪全鎮的人心;一般人常識缺乏,真可駭怪。但事實上還沒有什麼阻礙,也就不去管它。接著地權問題發生了,「有心人」「不平客」的揭帖出現了,一般人對於「白相人」嘗嘗拳頭把學校踏成平地的話熱烈地叫「好」了,就不是一味不管可了的了,這不但使新事業因而挫折,連學校本身也因而動搖;一定要解決了這個風潮,一切才可以同健康的人一樣繼續他的生命。

  而風潮中出首為難的就是向來最看不起的蔣士鏢,這使冰如非常生氣。什麼曾祖手裡傳下來的,什麼舊契所載都圖一點不差,明明是一派胡說,敲詐的伎倆!但想到將要同一個神通廣大綽號「老虎」的人對壘,禁不住一陣餒怯湧上心頭:「我是他的對手麼?他什麼都來,欺詐,脅迫,硬功,軟功……,而我只有這麼一副平平正正的心思和態度。會不會終於被他占了勝利?」這個疑問他不能解決,也盼望在教職員會議裡,同事們給他有力的幫助。

  冰如說:「在一般人方面,完全是誤會和迷信在那裡作梗,以致引起這一回風潮。誤會,自然得給他們解釋;棺木並不是隨便拋棄,骸骨也沒有丟在河裡,一說就可以明白。迷信,那是必須破除的;從學校的立場說,應該把破除迷信的責任擔在自己肩膀上。什麼鬼咯,不得太平咯,大家既然在那裡虛構,在那裡害怕,我們就得抓住這個機會,給他們事實上的教訓,——按照我們的計劃幹,讓他們明白決沒有什麼鬼祟瘟疫跟在後頭。請諸位想想,是不是應該這樣?」

  他說完了,激動而誠摯地環看著圍坐的同事們。他相信,自從分送教育意見書給同事們之後,他們都無條件地接受,這無異締結了一種盟誓,彼此在同一目標之下,完全無私地團結起來了。所以他認為這個會議不是辦事上的形式,而是同志間心思謀劃的交流。

  「這倒很難說定的,」徐佑甫冷冷地接上說,「鬼祟固然不會有,瘟疫卻常常會突然而來的;又或者事有湊巧,鎮上還會發生什麼別的不幸事件。那時候就是有一千張嘴,能辯得明白同遷移棺木的事沒有關係麼?」他說著,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各人,表示獨有他想得周到;雖然他未必意識到,這中間實在還含有對於校裡的新設施的反感。

  「那是管不了這許多的!」煥之懷著與冰如同樣的氣憤,而感覺受挫折的苦悶更深,聽了信甫的話,立刻發言駁斥。他為了這件事,心裡已有好幾天失了平靜。他深恨鎮上的一般人;明明要他們的子弟好,明明給的是上好的營養料,他們卻盲目阻撓,以為是一服毒藥!一鎮的社會這樣,全中國的社會又何嘗不是這樣;希望豈不是很淡薄很渺茫麼!但是他又轉念,如果教育永遠照老樣子辦下去,至多只在名詞上費心思,費筆墨,費唇舌,從這樣這樣的教育到那樣那樣的教育,而決不會從實際上生活上著手,讓學生有一種新的合理的生活經驗;那豈不是一輩子都不會有健全開明的社會了麼?於是對於目前的新設施,竟同愛著生命一樣,非堅決地讓它確立根基不可。

  這好比第一塊磚頭,慢慢兒一塊一塊疊起來,將成巍巍然的新房子;這好比投到海洋中的一塊小石,動盪的力擴展開來,將會無窮地遠。至於對阻撓的力量,退縮當然不是個辦法;你退縮一步,那力量又進迫一步,結果只有消滅了你!他嚴正地繼續說:「現在,一個問題應該先決,就是:我們這個學校到底要轉移社會還是要遷就社會?如果要轉移社會,那末我們認為不錯而社會不瞭解的,就該抱定宗旨做去,讓社會終於瞭解。如果要遷就社會,那當然,凡是社會不瞭解的只好不做,一切都該遵從社會的意見。」

  他那種激昂急切的態度,使同事們發生各不相同的感想,卻同樣射過眼光來朝他看。

  「我們自然要轉移社會,」冰如好像恐怕別人說出另外的答語,故而搶先說。

  席間諸人有的點了頭,不點頭的也沒有不同意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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