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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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小石投在海洋裡,看得見的波紋是有限的,看不見而可以想像的動盪的力量卻無窮地遠。我們能叫那力量只限於直徑五尺或一丈麼?」煥之趣味地看著工人手裡鋤頭的起落,差不多朗誦詩歌一般地說。 他又說:「我們只管投就是了,動盪的力量及到多少遠是不用問的。我看他們墾地,有說不出的高興;這一塊小石投下去,展開了我們全學校新的心境!」 「請你接替毅公擔任教理科,指導農場的一切吧,」冰如見煥之這樣有興味,相信自己的預擬再沒有錯兒,便把它說出來;同時熱情地望著煥之,在不言中充分表達出「務請答應」的意思。 「我擔任教理科?」煥之帶點兒孩子氣似地把身軀一旋,一種很微妙的不可言說的心情使他漲紅了臉。金小姐所說「耕種的勞動也有很高的價值呢,」以及吟詠似地說的「新教育!新生活!」在他的記憶中刻得非常深:溫暖的春夜的燈光下,清新的朝晨的樓窗前,這兩句簡單而意味豐富的話,引起他不少詩意的以及超于詩意的遐想。同時那個婉美勻調的影子叫他簡直忘不了;在冥想中,時常描摹她的軀體,描摹她的臉盤,還描摹她的風姿神態,尤其注重的是黑寶石似的兩顆眼瞳流利地誘惑地這麼一閃耀。他感覺自己這顆心除開教育還該有個安頓的所在,猶如一個人有了妥貼的辦事室還得有個舒服的休息室;而最適宜的安頓的所在,似乎莫過於金小姐的靈魂。現在聽見冰如請他教理科,並指導農場的一切。仿佛孩子知道父母將要買一向心羨的玩物給自己那樣地感動,因為這事情是她特別讚美過的。他接上說:「雖說曾經學過,小學的功課還能懂得,但教授法從來沒研究,完全是個外行。不過農場的事情我倒喜歡幹,因為耕種的勞動最具高價的人生意義,理科的功課又將以農場作中心了,我就擔任下來試試吧。」 「好,」冰如拍拍煥之的肩,欣喜他的爽直率真,「外行內行沒有什麼大關係,重要的在乎嗜好不嗜好,這是你常說的話。現在,你又給它作個證明了。」因為高興,冰如幾乎同喝了酒一樣,發音很洪亮。幾個雇工停了鋤頭,張開了嘴,莫名其妙地向他們兩個看。 十二 鎮上傳佈著一種流言,茶館裡講,街頭巷口講,甚至小衖的角落裡矮屋的黝暗裡也講。流言沒有翅膀,卻比有翅膀的飛得還快;流言沒有尖銳的角,卻深深地刺入人們的心。大家用好奇驚詫的心情談著,聽著,想著,同時又覺得這不是談談聽聽想想就了的事,自己的命運,全鎮的命運,都同它聯繫著,像形同影一樣不可分離,於是把它看作自己的危害和仇敵,燃燒著恐懼、忿恨、敵視的感情。 開始是學生誇耀地回家去說,學校裡在開闢農場,將要種各種的菜蔬瓜果;大家都得動手,翻土,下種,澆水,加肥,將是今後的新功課。又說從場地裡掘起棺木,有的棺木破爛了,就撿起裡邊的死人骨頭。這是夢想不到的新聞,家屬們惟恐延遲地到處傳說。經這一傳說,鎮上人方才記起,學校旁邊有一塊荒地,荒地上有好些墳墓。什麼農場不農場的話倒還順耳,最可怪的是掘起棺木,撿起骨頭。這樣貿貿然大規模地發掘,也不看看風水,蔔個吉凶,如果因此而凝成一股厲氣,知道鐘在誰的身上!這在沒有看見下落以前,誰都有倒黴的可能。於是惴惴不安的情緒,像蛛絲一樣,輕輕地可是粘粘地糾纏著每個人的心。 傳說的話往往使輪廓擴大而模糊。遷葬,漸漸轉成隨便拋棄在另一處荒地了;撿起骨頭來重葬,漸漸轉成一畚箕一畚箕往河裡倒了。好事的人特地跑到學校旁邊去看,真的!寂寞可憐的幾具棺木縱橫地躺在已經翻過的泥地上,仿佛在默歎它們的惡運;幾處坑窪裡殘留著腐爛棺木的碎片,屍骨哪裡去了呢?——一定丟在河裡了!他們再去說給別人聽時,每一句話便加上個「我親眼看見的」;又描摹掘起的棺本怎樣七橫八豎地亂擺,草席也不蓋一張,弄破了的棺木怎樣碎亂不成樣,簡直是預備燒飯的木柴。這還不夠叫人相信麼? 這種行為與盜賊沒有兩樣,而且比盜賊更凶;盜賊發掘墳墓是偷偷地做的,現在學校裡竟堂而皇之地做。而且那些墳墓是無主的,裡邊的鬼多少帶點兒浪人氣質,隨便打人家一頓,或者從人家沾點便宜,那是尋常的事;不比那些有子孫奉把的幸運鬼,「衣食足而後知禮義」。以往他們沒有出來尋事,大概因為起居安適,心氣和平,故而與世相忘;這正是全鎮的幸運。 現在,他們的住所被佔據了,他們的身體被顛蕩了,他們的骸骨被拆散了。風雨飄零,心神不寧,骨節疼痛,都足以引起他們劇烈的忿怒:「你們,陽世的人,這樣地可惡,連我們一班倒運鬼的安寧都要剝奪了麼!好,跟你們搗蛋就是了,看你們有多大能耐!」說得出這種無賴話的,未必懂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的道理;他們的行徑一定是橫衝直撞,亂來一陣。於是,撞到東家,東家害病,沖到西家,西家倒運;說不定所有的鬼通力合作,攪一個全鎮大瘟疫!——惴惴然的鎮上人這樣想時,覺得學校裡的行為不僅同于盜賊,而且危害公眾,簡直是全鎮的公敵。 學校裡的教師經過市街時,許多含怒的目光便向他們身上射過來;這裡頭還攙雜著生疏不瞭解的意味,好像說,「你們,明明是看熟了的幾個人,但從最近的事情看,你們是遠離我們的;你們猶如外國人,猶如生番蠻族!」外國人或生番蠻族照例是沒法與他計較的;所以雖然懷恨,但怒目相看而外再沒什麼具體的反抗行動。待那可恨的人走過了,當然,指點著那人的背影,又是一番議論,一番謾駡。 教師如劉慰亭,在茶館裡受人家的譏諷責難時,他自有辯解的說法。他說:「這完全不關我的事。我們不過是夥計,校長才是老闆;料理一個店鋪,老闆要怎麼幹就怎麼幹,夥計作不得主。當然,會議的時候我也曾舉過手,贊成這麼幹。若問我為什麼舉手,要知道提議咯,通過咯,只是一種形式,老蔣心裡早已決定了,你若給他個反駁,他就老大不高興;這又何苦呢!」 別人又問他道:「你知道這件事情很不好麼?」 他機警地笑著回答:「鬼,我是不相信的。不過安安頓頓葬在那裡的棺木,無端掘起來讓它們經一番顛簸,從人情上講,我覺得不大好。」 這樣的說法飛快地傳入許多人的耳朵,於是眾怒所注的目標趨於單純,大家這樣想:「幹這害人的沒良心的事,原來只是老蔣一個人!」可是依然沒有什麼具體行動表現出來。在一般人心目中,蔣冰如有田地,有店鋪,又是舊家,具有特殊地位;用具體行動同具有特殊地位的人搗蛋,似乎總不大妥當。 直到蔣老虎心機一動,飽滿的頭腦裡閃電似地躍動著計謀,結果得意地一笑,開始去進行擬定的一切,蔣冰如才遇到了實際上的阻礙。 蔣老虎在如意茶館裡有意無意地說:「蔣冰如幹事太荒唐了。地皮又不在他那學校裡,也不問問清楚,就動手開墾,預備做什麼農場。」 「怎麼?」趙舉人回過頭來問,「記得那塊地方向來是荒地,我小時候就看見盡是些荒墳,直到後來建築校舍,那裡總是那副老樣子。」 「荒地!」蔣老虎啐了一口說,似乎他的對手並不是在鎮上有頭等資望的老輩,只是個毫不知輕重的小子。「荒地就可以隨便佔有麼?何況並不是荒地,明明有主人的!」 「那末是誰家的,我們倒要聽聽,」金樹伯嚴正地問,近視眼直望著蔣老虎圓圓的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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