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二一


  迷信,果然;但不迷信而有同等功效的可以作為代替的娛樂又在哪裡?糜費,那更說不上了;消耗而有取償,哪裡是糜費?今年鎮上的燈會,也有人說是很不好的事情:第一,消費的錢就要多少數目;第二,一些年輕女郎受歌詞豔色的感動,幾天裡跟著漢子逃往別處去的已有三四個。這確是事實。然而為這樣的狂歡所鼓動,全鎮的人心一定會發生一種往年所無的新機。這些新機譬如種子,從這些種子,將會有無限豐富的收穫,那就不能說燈會是不好的事情了。當然,燈會那種粗獷浮俗的「白相人」風是應當改革的。使它醇化,優雅,富於藝術味,那又是教育範圍內的事了……

  他於是想到逢到國慶日,學校應當領導全鎮的人舉行比這燈會更完美盛大的提燈會;又想到其他的公眾娛樂,像公園運動場等,學校應當為全鎮的人預備,讓他們休養精神,激發新機

  鑼鼓聲已在身旁了,煥之才剪斷了獨念,抬起眼睛來看。擠在街中的觀眾一陣湧動,讓出很窄的一條路,打鑼鼓的樂隊就從這裡慢慢地通過。接著是骨牌形的開道燈,一對對的各式彩燈,一顛一蕩地移過,燈光把執燈的人的臉照得很明顯,每一張臉上堆著幾乎要溢出來的笑意。隨後是戲文了:《南天門》裡那個老家人的長白鬍子向左一甩又向右一甩,脖子扭動得叫人代他覺著發痠;《大補缸》裡的補缸匠隨意和同演者或觀眾打諢,取笑那王大娘幾句,又拉扯站在街旁的一個女郎的髮辮;也有並不表演什麼特殊動作,只是穿起戲衣,開起臉相,算是扮演某一齣戲,一組一組走過的。他們手裡的道具都是一盞燈,如扇子、大刀、杏黃旗之類。隨後是細樂隊。十幾個樂手一律玄色縐紗的長袍,絲絨瓜皮小帽;樂器上都飾著燈彩,以致他們吹奏起來都顯出矜持的神態。樂音柔媚極了;胡琴、笛子差不多算是主音,琵琶、三弦、笙、蕭和著,聲音像小溪一樣輕快地流去,仿佛聽姣媚的女郎在最動情的時候姿情地昵語。——然而,這些都同前幾天沒什麼差異。

  「採茶燈來了!」觀眾情不自禁地嚷起來。似乎每一雙眼睛都射出貪婪的光。店家櫃檯上的女客,本來坐的全站起來了,葦草一樣弓著身,突出她們的油髻粉臉的腦袋。女子看女子比男子看女子更為急切,深刻;在男子,不過看可喜愛的形象而已;而女子首先要看是不是勝過自己,因而眼光常能揭去表面的脂粉,直透入底裡,如果被看者的鼻子有一分半分不正,或者耳朵背後生一顆痣,那是無論如何偷漏不過的。採茶姑娘雖是男子,但既稱姑娘,當然與女子一例看待了。

  一個個像舞臺上的花旦一樣,以十二分做作的嫋娜姿態走過的,與其說是採茶姑娘,不如說是時髦太太小姐的衣裝的模特兒。八個人一律不穿裙;短襖和褲絕對沒有兩個人是相同的色彩,相同的裁剪,而短襖的皮裡子又全是名貴的品種,羊皮簡直沒有。他們束起發網,梳成時行的絞絲髻,閃光的珠花珠盤心齊齊整整簪在上面。因為要人家看得清楚,每人背後跟著兩個人,提起爍亮的煤油提燈,湊在髮髻的近旁。這樣,使所有的眼睛只注視那些珍珠,所有的心都震駭於髮髻上的財富;而俊俏的臉盤,脂粉的裝點,特地訓練起來的身段和步態,以及每人手裡一盞雕樓極精工而式樣各不相同的花籃燈,似乎倒不占重要地位了。然而大家很滿足,樂意,因為已經看見了宣傳眾口切盼終日的採茶姑娘了,他們都現出忘形的笑,一大半人的嘴不自覺地張開,時時還漏出「嘖!嘖!」的讚歎聲。

  「倪先生一個人在這裡看燈?」

  煥之正在想這樣炫耀的辦法未免有些殺風景,聽得有人喊他。那是熟悉的聲音,很快地一轉念便省悟是金佩璋小姐。

  他回轉頭,見金小姐就擠在自己背後十幾個人中間,披著紅絨線圍巾,一隻手按在胸前,將圍巾的兩角扣住了。

  「出來是四個人,此刻失散了,剩我一個。金小姐來了一會麼?」

  「不。才從小巷裡出來。實在也沒有什麼可看的。就要從原路回去。」

  「容我同走麼?」煥之不經思索直捷地問;同時跟著金小姐擠往十幾個人的後面。那十幾個神移心馳的人只覺身體上壓迫寬鬆了些,便略微運動,舒一舒肩膀胸背,可是誰也沒覺察因為走開了兩個人。

  「那很好,可以談談,」金小姐露出欣喜的神情。

  無言地走了半條巷,鑼鼓聲不再震得頭腦岑岑作跳了,群眾的喧聲也漸漸下沉;兩人的腳步聲卻清晰起來。

  金小姐略微側轉頭問道:「前天倪先生在我家談起,教育界的黑暗看得多了。到底教育界有怎麼樣的黑暗?」

  「啊,一樁一樁據事實來說,也說不盡許多。總括說吧,一句話:有的是學校,少的是教育。教育是一件事情,必得由人去辦。辦教育的人當然是教員。教育界的黑暗就在於教員!多數的教員只是吃教育飯,旁的不管;兒童需求于他們的是什麼,他們從來就不曾想過。這就夠了,更不用說詳細的節目了。」

  「外面這樣的教員很多麼?」

  「盡多盡多,到處滿坑滿谷。」

  「那豈不是——」

  「是呀。我也曾經失望過,懊惱到極點的時候甚至於想自殺。」

  「倪先生曾經想自殺?」金小姐感到奇怪,「為什麼呢?」

  「自己覺得混在一批不知所云的人物中間,一點意思也沒有,到手的只是空虛和悲哀,倒不如連生命都不要了。」

  「唔,」金小姐沉吟了一會,接著問,「後來怎麼樣轉變了?」

  「一個覺悟拯救了我自己,就是我自己正在當教員。別人不懂教育,忘了教育;我不能盡心竭力懂得教育,不忘教育麼?這樣想時,就看見希望在前邊招手,就開始樂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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