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二二


  「我想這個希望一定把捉得到;盡心力於本務的人應該得到滿意的報酬,因而樂觀也必然貫徹他的整個生命。」

  「我也相信這樣。金小姐,我自己知道得清楚,我是個簡單不過的人。煩惱的絲粘在心上時,哪怕只是蛛絲那樣的一絲,我就認為捆著粗重的繩索。但是,希望的光照我的心像陽光照著窗戶時,什麼哀愁煩惱都消散了,希望就是整個世界。」

  「我可以說,這樣簡單不過的人有福了;因為趨向專一,任何方面都能用全力去對付。可惜我就不能這樣。」

  這當兒兩人已走出小巷,折向右行。一邊是田野。下弦月還沒升起來,可是有星光。夜氣溫和而清新。煥之暢適地呼吸了一陣,更覺心神愉快,他接上說:「金小姐比我複雜多了;我們接談了幾回,我看得出。」

  「我就喜歡拐彎抹角地想;可是沒有堅定的力量。這也是境遇使然——」無母的悲哀兜上心頭,她的話就頓住了。

  「功課做得非常好,立志要從事教育事業,還說沒有堅定的力量麼?」煥之覺察境遇使然的話含著什麼意思,就這樣安慰她,但確是由衷的話。

  「不是這樣說。譬如教育事業,我是立意想幹的;但能不能幹得好,會不會終於失望,這些想頭總像烏鴉一般時時在我的心的窗戶邊掠過。我也知道恬適、自由、高貴、成功一齊在前邊等著我,只要我肯迎上去;然而烏鴉的黑翅膀我也難以忘卻。」

  「那只是幻象而已,」煥之的心情有點激昂,「理想的境界就在我們的前途,猶如旅行者的目的地那樣確實。昂著頭,挺著胸,我們大踏步向前走。我們歌呼,我們笑樂,更足以激勵邁往的勇氣。哪裡來什麼烏鴉的黑翅膀?我們將接近希望的本身!」

  「我但願能這樣,」金小姐低聲說,心頭在默默地體會。

  「這並不難;像我一樣簡單不過,就得了。我現在完全不懂得遲疑瞻顧是怎麼回事,我已經推開那些引誘人走上失敗的路的陰影!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喜歡幹的,惟一的方法就是徑直幹去,別的都不管。」

  金小姐點點頭,把紅圍巾張開,讓它從肩頭褪下一點,卻不說話。

  「一個好消息,金小姐,你聽著一定也高興;昨天學校裡決定開闢農場了。就是背後那塊荒地,不小呢,有十七八畝,每個學生都可以分配到。」

  「這是十分有味的事情。」

  「也是十分根本的事情。開始是一顆種子,看它發育,看它敷榮,看它結果;還可以看它怎樣遭遇疾病,怎樣抵抗天行。從這裡頭領悟的,豈只是一種植物的生活史;生命的秘奧,萬物的消息,也將觸類而旁通。」

  「耕種的勞動也有很高的價值呢。」

  「是呀。學習與實踐合一,就是它的價值。而且,勞動把生活醇化了,藝術化了;試想,運用腕力,舉起鋤頭,翻動長育萬物的泥土,那個時候的心情,一定會喜悅到淌眼淚。」

  「新教育!新生活!」金小姐這樣念誦。

  「實施以後的情形怎樣,我可以寫信告訴金小姐。」

  「這個,」金小姐躊躇了一會,「還是待我回來時面談吧。我們學校裡,學生收到的信都先經合監拆看。雖然談論教育的事情沒有什麼,總覺得——」

  在微明的星光中,煥之看見金小姐一雙晶光的眼瞳向自己這麼一閃爍。

  「侵犯人家的書信自由!我知道這樣幹的女學校很不少。這也是教育界的大黑暗!」煥之忿然說。

  這時候,前街的鑼鼓聲和人聲一陣陣地沸揚起來,中間碎亂地夾雜著絲竹的吹彈,女人小孩尖銳的喊笑,還有結實的爆竹聲。大概東柵頭的燈會同其他幾起燈會會合在市中心,幾條龍燈在那裡掉弄起來競賽了。

  十一

  三四個雇工在春季的陽光中開墾那塊荒地。棉布襖堆在一旁,身上只穿青布的單衫,臉上額上還流著汗,冒著熱氣。

  地面全是些磚塊瓦屑,可見以前那裡建築過房屋,有人生息在裡邊。又有好些突起得並不高的無主荒墳;有的砌著簡陋的磚槨,有的就只泥土貼著棺木,腐朽的木頭顯露在外面。現在最初步的工作是把磚塊瓦屑撿去,讓長育萬物的泥土得以儘量貢獻它的儲能。那些荒墳阻礙著區域的劃分,而且也損傷美感;生意蓬勃的農場裡,如果點綴著死寂的墳墓,多麼不調和啊;所以必須把它削平。人的枯骨與樹木的枯枝沒有什麼兩樣,隨便丟棄本是無關緊要的事;世界上有許多地方把屍骨燒化,認為極正當的辦法。但因我國人看待枯骨不是那麼樣,總覺得應該把它保存起來才好,所以決定遷葬——就是把所有的棺木聚葬在別處地方,即使棺木破爛了,也要撿起裡邊的骸骨來重葬。

  近十天的工作已經把磚塊瓦屑撿在一起了,兩尺高的一大堆,佔有兩間屋子那麼大的面積。不燥不粘的泥土經過翻動,錯雜地堆壓著新生的草芽,還可以看見尚未脫離冬眠狀態的蚯蚓。墳墓是削平了好幾個了,幾具棺木擺在一旁;有的棺木破爛了,不能整具掘起,就把骸骨撿在一個罎子裡;爛棺木還殘敗地鑲嵌在舊時的坑窪裡,潮濕,蛀蝕,使人起不快的感覺。

  雇工們聽見有人走近來了,並不回轉頭看,依舊機械似地一鋤一鋤地刨一個蔓延著枯藤的荒墳,但是他們都知道來的是誰,因為接觸的回數實在不少了。

  來的是冰如和煥之。

  冰如同平時一樣,一看見農人工人露出筋肉突起的胳臂從事勞動,便感覺不安,好像自己太偷懶了,大僭越了,同時對於他們發生深厚的敬意。曾說過好幾回的那句話不覺又脫口而出,「辛苦你們了,不妨歇歇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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