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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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時候,鎮上人便湧來湧去看當晚將是中心人物的角色。小孩一群一群奔跑著,呼噪著,從人叢中,從不很高的市房檐下竄過;因為看了好幾夜的燈會,他們不免摹擬燈會中最動人的人物的身段神態,嘴裡還唱著鑼鼓的節奏。喝了早酒的短衣服朋友,臉上亮光光染著紅彩,眼睛濕潤地泛著色情的表情;對於連夜看見的男子改扮的女郎,感到超乎實際以上的誘惑力,時時刻刻,無可奈何地想著,想著,想著。茶館裡散出來的先生們也把平時穩重的腳步走得輕快些,狂歡的空氣已把他們的血液激動了。歡快的笑聲和帶著戲謔的語言不斷地在空間流蕩;短短的人影一簇一簇在街上梭過。這種盛況,近年來簡直不曾有過;現在,回復到留在記憶裡的黃金色的繁華時代了! 裝扮採茶女郎採蓮女郎的早已被一些主持的人奉承的人包圍著,在那裡試演身段,練習歌辭。當然,指導和批評是那些具有風流雅趣的先生們的事。女郎的步子該怎樣把兩腿交互著走咯,拈著手帕的那只手該怎樣搭在腰間咯,眼光該怎樣傳送秋波咯,聲音該怎樣搖曳生姿咯,他們都一絲不苟地陳說著,監督著;他們有他們的典型,說從前某戲班裡的某名旦就是那樣的,十幾年前那次最熱鬧的燈會,某人扮採茶姑娘,就因那樣而出名的,這自然叫人家不能不信服,喜愛。那些試練者,就是所謂俊悄青年,不是裁縫的徒弟,便是木匠的下手,雖然面目生得端正些,烏漆的脖子,粗笨的手足,卻是他們的通相。 現在可要使體態來一回蛻化,模仿女郎們的嬌柔細膩,還要傅粉塗朱,穿戴夢裡也不曾想過的美衣珍飾,真有點恍恍忽忽,如在夢裡了。這裡頭又夾雜著不自覺的驕矜心情;勝利的希望,全鎮的心目,突然間集中在自己身上,便覺自己擴大了,擴大了,像吹足了氣的皮球,於是享受旁人的伺候,讓人家替自己穿衣,打扮,斟茶,絞面巾,都同闊人似地看作當然的事。然而想到目已裝扮的是女郎,女郎而又得作動人的情態,就不禁懷著羞慚,現出掩掩縮縮的樣子;就從這掩掩縮縮的樣子,大家覺得他們真是絕頂妖姣的女郎了。 地方自然並不大,不是什麼紳富人家的廳堂;圍著看的人越來越多,只好關起門來拒絕那些後來者。但門外的人並不灰心,擠得幾乎水泄不通,鬧嚷嚷地等待那門偶或一開,便可有一瞥的希望。「到夜間大家可以看的!」「這會兒沒有什麼好看!」「房子都要擠坍了!」主持的人這樣帶懇求帶呵叱地叫喚,可是門外的人擠得更多。 東柵頭那兩個扮演採蓮女郎的,在一家銅錫店的內屋練習。銅錫店門前塞滿了人。矮矮的圍欄禁不起多人的擠軋,鐵鉤兒早已斷了,現在是用指頭般粗的麻索捆著,以免跌倒。店門內櫃檯邊也擠滿了人,那是些到得早的,或者是對於擠軋的工夫特別擅長的。然而他們並沒看見什麼;正同伸長脖子擠在街心的人一樣;因為通到內屋的門關得比他們到的時候還要早。手掌和拳頭不免有點熬不住了,三三兩兩就在門上敲打,嘴裡當然嘰咕著一些懷著熱望而以調笑的風趣出之的譏訕。 「藏在裡邊做什麼?標緻面孔得讓大家看看!」 「歌兒迷人,我們也得迷一迷呀!」 「他們關上了門,誰知道在千些什麼事情!那兩個標緻面孔的小兔子……」 「幹事情……要知道現在是青天白日呀!」 「開門啊!我們要看看那兩隻小兔子!」差不多所有擠在那裡的人同聲叫喚,同時人叢中起了劇烈的波動。 門倏地開了。群眾只覺眼前一亮,因為門背後是個院子。在光亮中站著個身材高高的人,大家看見了都咽一口氣,在肚裡念道,「蔣大爺!」 這人就是蔣士鏢。玄色花緞的皮袍子,兩個袖口翻轉來,露出柔軟潔白的羊毛;兩手撐在腰間,右手裡拿一朵粉紅的絹花,右腿伸前半步,胸膛挺挺的,站成個又威風又閒雅的姿勢。他的臉作紫褐色,額角,頰腮,眼眶,耳朵,都叫人感覺異常飽滿;換一句說,一件件都像個球,而一件件合併起來的整個腦袋,更像個滾圓滾圓的大球。 他起先不開口,用滿不在乎的眼光向外面的許多臉看著。好像有魔法似的,經他這麼一看,所有呼噪的嘴擠動的身軀都被鎮住了;一時店門前店堂裡見得異樣地寂靜。 「嚇!」他冷笑一聲,「你們要看,就等不及半天工夫麼?——況且不要半天,只有幾個鐘頭了。你們要知道,看燈要看得眼裡舒服,心裡酥麻。現在裡邊正在把採蓮姑娘細心打扮,細心教練,就為叫大家到夜來舒服一下,酥麻一下。你們擠鬧些什麼呢?」 他說這些話有一種特別的調子,帶著煽動的但又含有禁抑的意味。右手從腰際舉起,兩個指頭拈著粉紅絹花向外一揮,又說,「現在去吧!把晚飯吃個飽,眼睛擦個透亮,然後看天仙降凡一般的採蓮姑娘吧!」 群眾雖然不立刻退出,往裡擠的趨勢卻沒有了;對於這幾句「擋駕」的話,也覺得並不刺耳,而且似乎甜甜的,比真個看見了尚未成熟的採蓮姑娘還要有味。漸漸地,有些人就走開了,預備回去早些做晚飯吃,泡起菊花水來洗眼睛了。 學校裡雖然並沒經蔣大爺勸告,晚飯卻也提早了。太陽光還黃黃地抹在遠樹頂部的時候,住校的四位教師已經吃罷晚飯,結伴出門看今夜更為繁盛的燈會了。 這時候傳進耳朵的是一起一起的鑼鼓聲。有的似乎表示高興得要跳起來的熱情;一聲緊似一聲,一聲高似一聲,那些參與者的脈搏一定也同樣地在那裡劇跳。有的離得遠些,聲音悠揚,忽沉忽起,可以叫你想起一個柔和的笑臉。總之,在這一片鑼鼓聲中,全鎮的人把所有的一切完全忘掉了,他們只覺得好像沐浴在快樂的海裡,歡笑,美色,繁華,玩戲,就是他們的全世界。 並不寬闊的市街當然早擠滿了人,再沒有空隙容人徑直地通過,來來往往的只在人叢中刺左刺右地穿行。喧嚷聲、笑語聲、小兒啼哭聲混合在一起,像有韻律似的,仿佛繁碎的海濤。兩旁店鋪已點起特地把罩子擦得透亮的煤油掛燈;藥材店卻保守古風,點了四盞紅紗燈;洋貨店為要顯示自己的超越,竟毫不吝惜地點上兩盞汽油燈,青白的強光把遊人的眼睛耀得微微作痠。店鋪的櫃檯照例是女人和小孩的位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滿了座,因為凳子不夠,很有些踮起腳站著的;好像所有的店鋪今夜作同樣的營業了,它們擺著同樣的陳列品!玫瑰油和春蘭花的香氣一陣陣招惹遊人的鼻子。回頭看時,啊!彩色的複雜的綜合,誘惑性的公開的展覽。於是,大家覺得這快樂的海更豐富更有意思了;於是,運動全身的骨肉,魚一般地,帶著萬分的高興游來遊去。 煥之本來走在第三,前面是三複和毅公,後面是走一步看一看腳下的佑甫。但是走不到街市的一半,前面後面的同伴都散失了;走前退後去找,又停了腳步等,再不見他們的蹤影。這時候一陣嘩噪聲起來了:「來了!是西柵頭的一起!」群眾個個興奮得擠動起來,伸長脖子向西頭盡望。煥之便站住在一條小巷口,背後也擠著十幾個人,可是比較店鋪門前已算是優越的位置。 他看了這熱鬧的景象,想到民眾娛樂的重要。一般人為了生活,皺著眉頭,耐著性兒,使著力氣,流著血汗,偶爾能得笑一笑,樂一樂,正是精神上的一服補劑。因為有這服補劑,才覺得繼續努力下去還有意思,還有興致。否則只作肚子的奴隸,即使不至於悲觀厭世,也必感到人生的空虛。有些人說,鄉村間的迎神演戲是迷信又糜費的事情,應該取締。這是單看了一面的說法;照這個說法,似乎農民只該勞苦又勞苦,一刻不息,直到埋入墳墓為止。要知道迎一回神,演一場戲,可以喚回農民不知多少新鮮的精力,因而使他們再高興地舉起鋤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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