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一九


  「嘻!學校裡要有農場,工場,」小鬍子繼續看了一會,似乎覺得趣味漸漸地濃厚起來了,「學生都要種田,做工。這樣說,種田人和木匠司務才配當校長教員呢;你們,穿長袍馬褂的,哪裡配!」

  「我也這樣說呀。況且,家長把子弟送進學校,所為何事?無非要他們讀書上進,得到一點學問,將來可以占個好些的地位。假如光想種種田做做工,老實說,就用不到進什麼學校。十幾歲的年紀,即使送出去給人家看看牛,當個徒弟,至少也省了家裡的飯。」

  「怎麼老蔣想不明白,會想玩這新花樣?」

  「這由於他的脾氣。他不肯到外邊看看社會的情形,——你看他,茶館就向來不肯到,——只是家裡學校裡,學校裡家裡,好像把自己監禁起來。監禁的人往往多夢想;他便夢想學校應該怎樣怎樣辦才對,杜造出種種花樣來。當然,他自己是不認為夢想的;他叫作『理想』。」

  「那末,把孩子送進你們的學校,等於供給你們玩弄一番,老實說是吃虧。湊巧我的小兒就在你們學校裡,『理想教育』果真行起來,吃虧就有我的份。這倒是不能馬馬虎虎的。」

  小鬍子本來是無聊消遣,現在轉為嚴正的心情,加倍注意地把意見書看下去。他平時朦朧地認為學校裡一向通行的教育方法就是最好最完善的方法,正像個雕刻得毫無遺憾的模型,學生好比泥土,只要把泥土按進模型,拿出來便是個優良的製造品;現在,那毫無遺憾的模型將要打破了,對於此後的製造品自然不能不懷疑;又況那製造品是屬￿他的,他只望它優良而決不容它劣陋的。

  「你這樣認真?」劉慰亭朝著小鬍子一笑說,「我是相信馬馬虎虎的。孩子們進學校讀書,冠冕點說,自然是求學問;按實在說,還不是在家沒事做,討厭,家裡又有口飯吃,不至於送去看牛,當徒弟,故而送到學校裡消磨那閑歲月?據我看,要行種田做工也好,反正消磨閑歲月是一樣的,只要不嚷骨頭痛,不要讓斧頭砍去了指頭。」

  「你倒說得輕鬆,恐怕只因為你現在還沒有令郎,」小鬍子側轉頭說,眼光仍斜睨著紙面。

  「哈!」小鬍子忽然受著刺痛一般叫起來,「還要有舞臺!要做戲文!這像個什麼樣兒!」

  四五個坐在別座的茶客本來在零零星星談些什麼,聽見小鬍子的叫聲,便一齊走過來,圍著問是什麼。

  「是他們學校裡的新花樣!」小鬍子向劉慰亭歪歪嘴,「要造戲臺,學生要做戲文,你們聽見過沒有?」

  「好極了!我們不必再搖船出去三十裡四十裡,趕看草台戲了,他們學校裡會讓我們過癮,」一個帶著煙容的後生快活地說。

  「他們做的是文明戲,不是京班戲,」一個中年人表示頗有見識的神氣說。

  「文明戲也有生旦淨醜的,」一個高身材近視眼的接上來說,便彎著腰把頭湊近小鬍子手裡的印刷品,「這上邊有寫著麼?」

  「這倒沒有寫。不過新花樣多著呢。他們還要有什麼工場,農場,音樂院,療病院,圖書館,商店,新聞報社……簡直叫小孩鬧著玩;一句話,就是不要念書!」小鬍子的眼睛在眼鏡後邊光光地看著眾人,又加上一句道,「並不是我冤人,這上邊蔣冰如自己說的,學校不專教學生念書。」

  「他來一個『三百六十行』,哈哈!」煙容的後生自覺說得頗有風趣,露出熏黃的舌尖笑了。

  「哈哈!有趣,」其餘幾個人不負責任地附和著。

  「蔣冰如出過東洋,我知道東洋的學校不是這樣的。他又從什麼地方學來這套新花樣?」中年人用考慮的腔調說。

  「什麼地方學來的?他在那裡『閉門造車』!」小鬍子說著,把手裡的印刷品向桌子上用力一甩。

  十

  鎮上已經出了好幾夜的燈會。這一天,聽說將更見熱鬧;東柵頭有採蓮船燈,船頭船艄各有一個俊俏青年裝扮的採蓮女子,唱著採蓮歌,歌辭是鎮上的文豪前清舉人趙大爺新撰的;西柵頭有八盞採茶燈,採茶女郎也是美貌青年改裝的,插戴的珠寶是最著名幾家的太太小姐借出來的,所穿衣服也是她們最心愛最時式的新裝,差不多就像展覽她們的富藏;這些都是前幾夜沒有的。因此,這一夜的燈會尤其震盪人心,大家幾乎忘了各自的生活,謀劃,悲哀,歡樂——從早上張開眼睛起,就切盼白天趕快過去,馬上看見那夢幻似的狂歡景象。

  賽燈的事情不是年年有的。大約在陰曆新年過所謂燈節的時候,幾個休了業尚未開工的手工業者和一些不事生產幹些賭博之類的事情的人便開始「掉龍燈」。那是很簡單的,一條九節或十幾節的布龍燈,一副「鬧元宵」,在市街上掉弄著敲打著而已。如果玩了幾夜沒有人起來響應,競賽,大家的興致也就闌珊了,終於默默地收了場。一連幾年,差不多都是那樣,所以一連幾年沒有燈會。

  這一年卻不同了。有人說是去年田裡收成好的緣故,大家想表示對於豐饒的歡樂。但是細按起來就見得不很對,因為那些高興參加的,並不是種田的農民,也不是有田的地主。又有人說是鎮上的氣運轉變了,故而先來個興旺的徵兆。將來的事情誰也不能前知,當然沒法判斷這個話對不對。可是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起先有一批人出來玩龍燈,另外一批人看得高興,也紮一條龍燈來玩。待龍燈多到四五條,大家因為想取勝,便增加種種名色;如扮演戲文,紮制各種燈彩,都刻意經營地搞起來。這就開了賽燈的局面了。全鎮的人惟恐這一團火熱的興致冷淡下來,以致失了難得的遊樂的勝會,便一致鼓動著,慫恿著,要把它搞得無以復加地熱鬧繁盛才快心。

  某人的面貌神態適宜於戲文裡的某角,不惜用種種的方法,務須把他拉來;某人能夠別出心裁計劃一盞新巧的什麼燈,就是不經人推舉,也會自告奮勇地貢獻出來:大家對於熟識的親近的一組賽燈者都這樣地盡力。紳富人家玩那些宴飲賭博本來玩得膩了,而這並非年年有的燈會卻覺得有特殊的刺激性,似乎在燈會這個題目之下宴飲賭博,便又新鮮又有趣,於是解開錢袋來資助燈彩蠟燭以及雜項開支。太太小姐們毫不吝惜地檢出珍貴的珠寶時新的服裝來,因為這比自身穿戴更便於從容觀察那些對自己的富藏表示驚詫和豔羨的眼光。這樣,燈會自然搞得異常熱鬧,煊赫;每夜有新的名色,每夜有麻醉觀眾的蕩魂攝魄的景象。然而大家似乎還不滿足,總想下一夜該會有更可觀更樂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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