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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三複便把事情的始末像背書一樣說給佑甫聽,說到猶有餘怒的場合,當然免不了恨恨之聲。

  佑甫卻又嘲諷地露出微笑了。他別有會心地說:「這倒是你冤枉他了。他並不是怕碰釘子,也不想趨奉學生,哄騙學生。的確有那樣一派的。」

  「怎麼?」三複退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下,眼光始終不離開佑甫那兩條從鼻側到嘴角的紋路。

  「那一派的主張是誠意感化。無論學生怎樣頑皮,闖下天大的禍,總不肯嚴厲地懲罰,給一頓打或罵。卻只善意地開導,對干犯過的學生表示憐惜,勸慰。以為這樣做的時候,迷昧的良心自然會清醒過來;良心一清醒,悔悟,遷善,當然不成問題了。那一派最寶貴的是學生犯過以後的眼淚,承認一滴眼淚比一課修身課文還要有力量。當然,那一派也是主張理想教育,喜歡高談闊論的人物。我是不相信那些的。學生是什麼?學生像塊鐵,要它方,要它圓,要它長,要它短,總得不吝惜你手裡的錘子;錘子一下一下打下去,准會如你的意。他們卻說要感化!感化譬方什麼?不是像那水——那柔軟到無以復加的水麼?要把鐵塊鑄成器,卻丟開錘子用水,你想是多麼滑稽可笑的事!」

  「徐先生!」三複高興得幾乎從椅子裡跳起來,「你的話這樣爽快,比喻這樣巧妙,真是少有聽見的。我自己知道是個粗人,對於一切事情不像你那樣想得精細,愜當,然而也明白對付學生應該取什麼態度;兇狠固然不對,威嚴卻不能不保持。」

  「嚇!」佑甫發聲冷笑,「我還可以告訴你,那位倪先生判斷了這件案子,此刻一定在高興自己的成功,以為那孩子受了他的感化呢。假如我猜得不錯,那末可憐就在他一邊了;因為那樣的結局,大半是他受了那孩子的騙,那孩子未必便受他的感化。」

  「這才有趣呢!」三複像聽見了敵人的惡消息那樣愉快,惟恐消息不確實;又想如果那樣,煥之就沒有制服那小壞蛋,也就沒有勝過了他,妒意當然是無所用之了。因而催問道,「你的話怎樣講?我非常喜歡聽。」

  「四五年前,我在一個學校裡,當校長的就是那一派人物。他從來不罵學生,口口聲聲說學生沒有一個不好的,小過大錯都只是偶然的疏失。學生犯了事,不論是相罵,相打,功課不好,甚而至於偷東西,偷錢,他一律好聲好氣同他們談話,這般譬,那般講,哪怕拖延到兩三個鐘頭。學生的性情原是各色各樣的,有的倔強,有的畏怯,有的死也不肯開口,有的拼命抵賴自己的過失。但這些都沒有用,因為無論如何,他還是絮絮不休地談下去。只有幾個當場肯認錯的或是流眼淚的,卻出乎意料得到他的獎許,好像犯錯誤倒是做了一件非常光榮的事。尤其出乎意料的,他對於學生的不自掩飾和悔悟十分感動時,會陪著站在面前的悔過者一同滴眼淚。

  後來,所有學生都懂得了訣門了。遇到被召去談話時,無論本來是倔強的,畏怯的,死也不開口的,專事抵賴過失的,一律改變過來,立刻對他認錯或者下淚。這多麼輕而易舉啊,但效果非常之大;一不至粘住在那裡,耽誤了遊戲的工夫,二又可以聽到幾句雖不值錢可也有點滋味的獎贊。『端整眼淚』,這一句話甚至於掛在幾個老『吃官司』的學生的嘴邊,仿佛是他們的『消災經』。而尤其狡滑的幾個,走出室門來,眼眶裡還留著淚痕,便嘻嘻哈哈笑著逗引別人注意,好像宣告道,『那個傻子又被我玩弄一次了!』然而校長先生的眼裡只看見個個都是好學生!」佑甫說到這裡,扭動嘴鼻扮了個鬼臉,接上說:「今天那個學生,你保得定不就是這一類傢伙麼?」

  三複抵掌道:「是呀!那個蔣華來得雖不久,但我看出他不是個馴良的學生。剛才他大概覺察他的級任愛那麼一套的,所以扮給他看;出去的時候,一定也在想,『那個傻子被我玩弄一次了!』」

  三複這時候的心情,仿佛蔣華是代他報了仇的俠客;而蔣華曾經傲慢地頂撞他,不肯聽他的話,反而像是不妨淡忘的了。

  「所以,什麼事情都不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佑甫抬一抬眼鏡,瘦長臉顯得很冷峻,「一味講感化,卻把學生感化得善於作偽,無所忌憚,起初誰又料得到!」

  「這真成教育破產了!」三複覺得這當兒要說一句感情話才舒服,便這麼說,不顧貼切不貼切。

  「回轉來說改革教育。佈置適宜的環境呀,學校要像個社會呀,像這份意見書裡所說的,聽聽又何嘗不好。但是如果實做起來,我料得到將成怎麼個情形:學生的程度是越來越壞,寫字記不清筆劃,算術弄不准答數;大家『貓頭上拉拉,狗頭上抓抓』,什麼都來,但是什麼都來不了。學校成了個雜耍場,在裡邊挨挨擠擠的學生無非是遊客;早晨聚攏了,傍晚散開了,一天天地,只不過是批消磨大家的光陰。唉!我不知道這種方法到底有什麼好處。不過我也不想明白地表示反對。那些學生又不是我的子弟。我教功課只要問心無愧,就……」

  這時候樓梯上有兩個人走上來的腳步聲,佑甫聽得清是倪煥之和李毅公,便把以下的話咽住了。

  三複連忙搶過一本《遊戲唱歌》來,左手托著下頷,作閱覽的姿勢。

  就在煥之開導蔣華的時候,英文教師劉慰亭帶了一份冰如的意見書到如意茶館去吃茶。

  「什麼東西?」鄰座一個小鬍子便伸手過來撿起那份意見書看。他坐了小半天,很有點倦了,然而天還沒黑,照例不該就回家去,見有東西可看,就順手取來消遣,譬如逐條逐條地看隔天的上海報的廣告。

  「教育意見書,我們老蔣的,」慰亭一杯茶端在口邊,嫌得燙,吹了一陣;見小鬍子問,便帶著調侃的腔調這樣回答。又繼續說:「我們的學校要改革了呢,要行新教育,要行理想教育了呢!你自己看吧,裡頭都有講起,很好玩的。」說罷,才探試地呷一小口茶。

  「新教育,理想教育,倒沒聽見過,」小鬍子嘰咕著,抖抖索索戴上銅邊眼鏡,便兩手托著那份意見書,照牆一樣豎在眼面前。

  「他在那裡掉書袋,」小鬍子的眼光跑馬似地跳過前頭幾頁,自語道,「什麼孟子、荀子、德國人、法國人的話都抄進去了,誰又耐得看!」

  「你看下去就有趣了。你看他要把學校改成個什麼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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