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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九

  吃過晚飯,陸三複還是覺得不高興,一步一頓,用沉重的腳步跨上樓梯。就在前廊來回踱著,時或抬起忿怒的眼來望那略微綴幾顆星點的深黝的天空。他對於煥之居然能把蔣華制服,使他自己認錯,發生一種被勝過了的妒意。

  「一套不要不緊的話,一副婆婆媽媽的臉色,反而比我來得靈驗,這是什麼道理?他一句也不罵。那樣的壞學生還不罵,無非討學生的好罷了。討好,自然來得靈驗。我可不能討學生的好!壞學生總得罵。蔣華那小壞蛋也氣人,看見級任就軟了。難道級任會吃掉你!你對級任也能夠倔強,始終不認錯,我倒佩服你呢。」

  他這樣想,就好像剛才把蔣華送到煥之跟前去的初意,原是要讓煥之也碰碰自己所碰到的釘子,因而不得下場的。但如果煥之真碰到了蔣華的釘子,沒法叫蔣華對他認錯,他此刻或許又有另外的不滿意了;他將說煥之身為級任,一個本級的學生都管不來,致使科任教員面子上過不去,實在荒唐之至。

  「那樣的態度對付學生總不對!」

  他仿佛曾有這樣一個願望,煥之一看見被控到案的蔣華,立刻給他一頓打,至少是重重實實的十下手心。於是,蔣華見雙方的處置同樣嚴厲,難以反抗,便像俘虜似地哀求饒恕。但現在看見的幾乎完全相反;煥之那聲氣,那神色,說得並不過分,就像看見了自己的親弟弟。這不是使別人對付學生,要讓學生畏憚,更其為難麼?

  他咬著嘴唇走進了房間。

  徐佑甫坐在那裡看一疊油印的文稿,難得笑的平板的臉上卻浮著鄙夷不屑的笑意,從鼻側到嘴角刻著兩條淺淺的紋路。

  那一疊油印的文稿就是冰如所撰對於教育的意見書。

  「陸先生,這份東西已經看過吧?」佑甫抬起頭來望著三複這樣問,不過用作發議論的開端,所以不等三複回答便接著說:「我總算耐著性兒看過一遍了。冰如的文章還不壞,不枯燥,有條理,比較看報上的那些社評有趣得多。你說是不是?」

  三復原是「學書不成」去而學體操的,聽見這評衡文章的話,正像別人問起了自己的隱疾,不禁臉又紅了。他來回走著,吞吞吐吐地答道:「這個,這個,我還只看了兩三頁呢。」

  「啊,你不可不把它看完,看完了包你覺得好玩,仿佛看了一幅『仙山樓閣圖』。我這比喻很確切呢。你看見過『仙山樓閣圖』麼?山峰是從雲端裡湧現出來的。那些雲就可愛,一朵一朵雕鏤著如意紋,或者白得像牛乳,或者青得像湖波,決不叫你想起那就是又潮濕又難聞的水蒸氣。山峰上叢生著樹木花草,沒有一張葉子是殘缺的,沒有一朵花兒是枯萎的,永遠是十分的春色。樓閣便在峰巒側邊樹木叢中顯露出來,有敞朗的前軒,有曲折的回廊,有彩繪的雕飾,有古雅的用具。這等所在,如果讓我們去住,就說作不成仙人,也沒有什麼不願意,因為究竟享到了人間難得的福分。只可惜是無論如何住不到的。畫師題作『仙山樓閣』,明明告訴人說那是空想的,不是人間實有的境界,只不過叫人看著好玩而已。冰如這一篇文章就是一幅『仙山樓閣』。」

  「這話怎麼講?」三複站住在佑甫的桌邊,有味地望著佑甫的臉。

  「就是說他描寫了一大堆空想,說學校應該照他那樣辦;這給人家看看,或者茶餘酒後作為談助,都是很好玩的;但實際上卻沒有這回事。」佑甫說到這裡,從鼻側到嘴角的兩條淺淺的紋路早已不見了,臉色轉得很嚴肅,說道:「他的空想非常多。他說學校裡不只教學生讀書;專教學生讀死書,反而不如放任一點,讓他們隨便玩玩的好。嗤!學校不專教讀書,也可以說店鋪不只出賣貨物了。他又說遊戲該同功課合一,學習該同實踐合一。這是多麼美妙的空想!如其按照他的話實做,結果必然毫無成效。功課猶如補藥;雖然是滋補的,多少帶點兒苦味,必須耐著性兒才咽得下去。他卻說功課要同遊戲合一;你想,嘻嘻哈哈,不當正經,哪有不把含在嘴裡的補藥吐了的?學生學習,是因為不會的緣故;不會寫信,所以學國文,不會算賬,所以學算學;學會了,方才能真個去寫去算。他卻說學習要同實踐合一;你想,寫出來的會不是荒唐信,算出來的會不是糊塗賬麼?」

  「只怕一定是的,」三複聽佑甫所說,覺得道理的確完全在他一邊,就順著他的口氣回答。

  「他又說,」佑甫說著,取一支煙捲點上,深深吸了一口,「為要實現他那些理論,學校裡將陸續增添種種設備:圖書館,療病院,商店,報社,工場,農場,樂院,舞臺。照他那樣做,學校簡直是一個世界的雛形,有趣倒怪有趣的。不過我不懂得,他所提到的那些事情,有的連有學識的大人也不一定弄得好,叫一班高小學生怎麼弄得來?而且,功課裡邊有理科,有手工,有音樂,還不夠麼?要什麼工場,農場,樂院,舞臺?難道要同做手藝的種田的唱戲的爭飯碗麼?」

  「他預備添設舞臺?」三複的心思趣味地岔了開來;他懸想自己站在舞臺上,並不化裝,爽亮地唱出最熟習的《釣金龜》;等到唱完,台下學生一陣拍掌,一對對的眼睛裡放出羡慕和佩服的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露出牙齒笑了。

  「說不定他會一件件做起來的。他不是說的麼?以前因為有種種關係,沒有改變一點兒。我很明白他所說的種種關係是指什麼。現在,請到了諸葛亮了。」佑甫說到這一句,特意把聲音放低,向東壁努嘴示意。

  「他在預備室裡,還沒有上來呢,」三複點醒他,意思是說用不著顧忌;一半也算是個開端,表示自己正想談到這個人。

  「啊!這個諸葛亮,」佑甫用嘲諷的調子接著說,「真是個『天馬行空』的傢伙,口口聲聲現狀不對,口口聲聲理想教育。垃圾聚成堆,爛木頭汆在一浜裡,說得好聽些,就是『志同道合』:兩個人自然要吹吹打打做起來了。我從來就不懂得空想,但是十幾年的教員也當過來了,自問實在沒有什麼不對,沒有什麼應該抱愧的。任你說得天花亂墜,要怎樣改變才對,無奈我不是耳朵軟心氣浮的一二十歲的小夥子,我總不能輕易相信。意見書也好,談話會也好,我看看聽聽都可以,反正損傷不了我一根毫毛。若說要我脫胎換骨,哈哈,我自己還很滿意這副臭皮囊呢。——你覺得麼?冰如這份意見書同平時的談吐,著實有要我們脫胎換骨的意思。——我只知道守我的本分,教功課決不拆爛汙;誰能說我半個不字!」

  這些意思,佑甫早就蘊蓄在心裡,每逢冰如不顧一切,高談教育理想的時候,就默默地溫理一遍,算是消極的反抗。剛才讀完了那份意見書,反抗的意識更見旺盛起來。現在向三複盡情傾吐,正是必需的發洩;仿佛這就把冰如喜歡教訓別人的壞脾氣教訓了一頓,同時冰如便也省悟他那些意見僅僅是一大堆空想了。

  三複本來沒有這麼多的想頭。改革不改革,他都沒有成見。但另外有一種成見,就是冰如的話總是不大入耳的,因為在爭論薪水的時候,冰如曾對他說過一句不大入耳的話。固然不用說,他沒有耐性去看那份意見書;就是有耐性看,還不是多讀一大堆廢話?因此,他對於佑甫的意思深表同情,實在是十二分當然的事。他舉起兩手,翻轉去托著後腦勺,用沉重的聲調說:「你這話對!我們的本分是教功課;教功課不拆爛汙,還能要求我們什麼呢?誰喜歡玩新花樣,誰就負責任,不關別人的事。」

  「嗨!你講諸葛亮,我來告訴你諸葛亮的事,」三複見佑甫把不能再吸的煙蒂從姻管裡剔出來,又卷起紙撚通煙管,暫時不像有話說,便搶著機會說他熬住在喉頭好久的話。「從沒有看見用那樣的態度對付學生的!是打了同學頂撞了教師的學生呢!他卻軟和和地,軟和和地,像看見了親弟弟。他怕碰釘子,不敢擺出一副嚴正的臉色,只用些傷不了毫毛的話來趨奉,來哄騙。那個小壞蛋,自然咯,樂得給他個過得去的下場。」

  「是怎樣的事情?」佑甫的詢問的眼光從眼鏡上邊溜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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