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一六


  蔣華也扭轉了頭,一聲不響,正像剛才的方裕;不過漲紅的臉上現出傲慢的神色,與方裕不同。

  「叫你把帽子撿起來!聽見沒有?」陸先生的聲音更為高亢了。

  「我給他撿起來?」蔣華扭轉脖子問。

  「自然呀。你把它扔了的。除了你,還該誰撿起來!」

  「我不能撿!」

  「為什麼?」

  「他是木匠的兒子,是小木匠!他的父親叫我們『老爺』『少爺』!只該他給我們撿東西!」

  「滿口瞎說!哪裡來這種道理!」

  「一點也不瞎說。你只要問大家,他的父親是不是木匠。」

  「我不許你再說!只問你到底撿不撿?」

  「已經說過了,我不能撿!」蔣華用悠然的腔調說;隨帶個表示能幹和藐視的眼光,那眼光從陸先生臉上回過來,向圍著的同學們畫一個圈子。

  「哈!哈!哈!」小半的學生忍不住出聲笑。

  猛虎似的兇狠氣勢突然主宰了陸先生,他拖著蔣華就走,像抓住一隻小雞;完全忘了對手是個學生,用呵斥仇敵的聲音喝道:「你這一點兒不懂道理的傢伙!我沒有閒空工夫來同你多說!把你交給你們倪先生去,待他來問你!」

  ……陸先生把事情的經過錯雜地敘述,說一句透一陣氣;末了向蔣華的背影投了狠毒的一眼,說:「他不聽我的話,不守我的規矩;也不要緊,以後不用上我的課!」說罷,從褲袋裡掏出煙捲和火柴,自顧自吸他的煙。他以為已經把犯罪的部屬交給頭目去訓誡和懲罰,自有頭目負責;自己只有從旁批判那頭目處理得得當不得當的事情了。

  「蔣華!」煥之用非常柔和的聲氣喚蔣華;同時坐下來,感動地執住蔣華的右手,——那右手正緊捏著拳頭。

  「我非常代你憂愁,你說了太看不起自己的話了。你的意思,以為方裕的父親做木匠是卑鄙,是下賤。你實在沒有想清楚,木匠能夠做怎樣多的事。這椅子,我們坐的,這桌子,我們靠的,這房子,我們住的;哪一件不是木匠的成績?你試想,如果沒有木匠,我們只好坐在空地上,要寫字不方便,要讀書不方便,要做事也不方便;那時候我們將怎樣難受?木匠給我們種種的便利和安適;這哪裡是卑鄙下賤的人的行徑?你想,你要細細地想!……我告訴你,木匠實在是可敬可尊的人!世間能用心思力氣做事情,使人家和自己受到好處的,都是可敬可尊的人。木匠用的是自己的心思,自己的力氣,一點兒不靠傍別人,卻幫助了別人,養活了自己;這何等地光榮偉大!其他如鐵匠農人等等,都同木匠一樣是光榮偉大的人物。

  世間最卑鄙最下賤的人是誰?有錢有勢的人該不是了吧?那倒不一定。一個人要是沒有一點兒能力,做不來一件事情,雖然有錢有勢,還免不了是最卑鄙最下賤的人!……你們到學校裡來學些什麼?你們對於將來希望些什麼?無非要求有能力,能做事情,成個光明偉大的人,不做卑鄙下賤的人罷了。你剛才卻說了看不起木匠的話。這就仿佛告訴別人說,你願意沒有一點兒能力,願意不做一點兒事情!總之一句,願意做個卑鄙下賤的人。告訴你,你的質地很不壞啊!你為什麼要這樣看不起自己?把不對的心思丟開吧,永遠永遠地丟開!你應該這麼想:方裕的父親是木匠,是用自己的心思力氣做事情的可尊敬的人;他的兒子方裕當然是可親愛的同學。你能這樣想麼?你剛才是一時迷糊了;現在在這裡靜靜地聽我說,我知道你一定能依我所說的想。」

  蔣華的心情與肢體原來都緊張,聽了煥之的一番話不由得都鬆弛了;他似乎受著催眠術,一種倦意,一種無聊,慢慢地滋長起來,遍佈到全身。他的右手早已放開了拳頭,汗濕的手指搭在煥之溫暖的手心裡。

  室門口擠著的學生見沒有什麼動聽悅目的事情出現,漸漸走散,回家去了。有幾個喜愛運動場上的秋千浪木,不肯便回去的,在運動到疲勞時蜇到門口來望望,見沒有什麼變化,便毫不關心地依舊奔回場上去。

  陸先生已經吸完了一支煙:右臂擱在桌子上,左手支著膝頭,眼光無目的地瞪視著,像等待什麼似的。

  煥之見蔣華不響,捏著他的手,更為和婉地說:「你回答我,木匠是不是可尊敬的人?」

  「是的,」蔣華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從嘴裡輕輕地漏出這樣的聲音。

  「那就是了。」煥之透了一口安慰的氣,接著說,「現在再同你說帽子的事情。你不聽見說過麼?一個人能幫助人家,為人家服務,是最愉快的事情,最高尚的品行。別人挑著重擔子,透不過氣來,最好是代替他挑一程。別人肚子餓了,口渴了,最好是給他做一頓飯,燒一壺茶。你想,你如果做了這些,只要看看受你幫助的人的滿足的臉色,就有什麼都比不上的高興了。你做過這一類事情麼?」

  蔣華搖頭,他想的確沒有做過。看看窗外的白牆暗淡起來了,室內的人與物更是朦朧,不覺感到一縷淡淡的酸楚。

  「唔,沒有做過。那末應該打算去做啊!你反而給人家損害;好好戴在頭上的帽子,你卻搶過來扔在地上,這算什麼?自己動手扔的帽子,你卻不肯把它撿起來,這又算什麼?你要知道,損害別人結果也損害自己。你這樣一來,就告訴人家你是曾經欺侮人的人了。……鄭重地撿起帽子來,撣去塵土,親手給方裕戴上,懇求他說:『我一時錯失,侵犯了你,現在說不出地懊悔。希望你看彼此同學的情分,饒恕了我;而且不要記住我的錯失,依舊做我的很好的朋友!』你惟有這樣,才能抵贖這回的錯失。以後更要特別尊重方裕,就是無意的損害也不給他一絲一毫;他才相信你的話是真的,才肯永遠做你的好朋友。你願意這樣做麼?」

  「他這時候一定自己撿起帽子回去了,」蔣華回過尷尬的臉來。

  「不要緊,」煥之笑一笑說,「你的話明天還是可以向他說。」接著就叫蔣華對陸先生承認自己的不是,不應該違抗很有道理的命令。

  蔣華見天色幾乎黑了,心裡有點兒慌亂;聽聽這學校裡異常寂靜,是從未經歷過的,自己仿佛陷落在荒山裡似的,就照煥之說的辦了。

  「你自己認錯,那末明天准許你上我的課,」陸先生帶著不好意思的神態說。隨即頹喪地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出了預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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