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一五


  他不自掩飾地向學生說,以前的辦法只是循例做去,就外貌看固然是個學校,實際上對學生沒有多大好處。他接著說,學校要使學生得到真實的好處,應該讓學生生活在學校裡;換一句話說,學校不應是學生的特殊境界,而應是特別適宜于學生生活的境界。他說以前也不是不想慢慢改變,因為有種種關係,竟沒有改變一點兒;那是非常疚心的。「從今以後,」他的聲調很興奮,「可要著手改變了。我們新請來這位倪煥之先生,他對於教育極有研究;為你們大家的真實利益,他一定能提出許多寶貴的意見……」

  這位新先生在學生眼中似乎一亮;他雖然並排坐在十幾個教師中間,但仿佛正在擴大,高高地超出了他的同伴。同時,同伴的心中各浮起一陣不快;冰如固然接著就說「各位先生也抱著決心,一致盡心竭力,打算今後的改變」,可是並不能消釋他們的不快。

  幾天以後,煥之看出鄉間學生與城市學生的不同點來。鄉間學生大體上可以說是謹願的。雖然一些紳富人家的子弟,因為他們的家庭喜歡模仿都市里的時髦行徑,不免有所習染,但究竟還不至於浮滑,輕率;無意之中,往往流露出自慚形穢而正複可愛的一種情態。此外的學生,大部是手工業者、小商人的子弟,最容易叫人感覺到的,就是他們的鄙陋和少見多怪。煥之想那不是他們本身的病症;他們的境界那樣狹窄,當然不會廣知博識。只要給他們展開一個廣博的世界,那病症就消除了。何況關於自然的知識,他們比城市學生豐富十倍;要是指導得當,什麼都屬￿他們了。

  值得憾惜的也有,就是學生之間有一種門第觀念,雖不顯著,卻隨時隨處可以看出痕跡來。紳富人家的子弟常常處於領袖的地位,不論遊戲上課,仿佛全是他們專有的權利,惟有他們可以發號令,出主張。其他的學生,一部分是袖手緘默,表示怕同有權威的同學們爭競。另外一部分就表現出順從態度,以求分享有權威的同學們的便宜與快樂;那種順從態度幾乎可以說是先天的,無可懷疑的,一笑,一點頭,都透露出此中消息。

  在學校裡,猶如在那些思想家所描摹的極樂國土大同世界裡一樣,應該無所謂貴賤貧富的差別,而現在竟有這樣現象,不能說不是毛病。煥之想這必得醫治,哪怕用最麻煩最細緻的工夫。藥劑該是相反而相成的兩味,「自己尊重」與「尊重人家」。他一毫也不存鄙夷的心思;他知道這種毛病自有它的來源,是社會與家庭釀成它的,學生們不幸染上了。

  有一天,就遇到一件根源於這種毛病的小糾紛。

  他坐在預備室裡批閱學生的文課,聽見一陣鈴響,隨著就是學生們奔跑呼笑的聲音,知道一天的功課完畢了。突然間,體操教師陸三複先生氣憤憤地拉著一個臉漲得通紅眼光灼灼的學生,闖進室來;後面跟著一大批看熱鬧的學生,到門口都站住了,只伸長了脖子往裡望。那被拉進來的學生就是免費入學的蔣士鏢的兒子蔣華。

  「他真豈有此理!」陸先生把蔣華往煥之桌子邊一推,咬了咬嘴唇說,「要請倪先生問問他!」說著,胸脯一起一落很劇烈,他氣極了。他認定每個學生都是級任教師的部屬,級任教師有管教部屬的全部責任;至於自己,只是教教體操而已,再沒有旁的責任;非但沒有旁的責任,遇到學生不好,還有權責備級任教師,那一定是級任教師管教上有了疏忽了。那末他此刻的憤憤不僅對於蔣華,也就可想而知。

  蔣華的頭用勁地一旋,面朝著牆,兩肩聳起,挺挺地站著:這正是「吃官司」的老資格的態度。

  「為了什麼呢?」煥之一半驚訝一半慰藉地說;站起身來,看了看陸先生那抿緊嘴唇睜大眼睛的可怕的形相,又回轉頭來端相蔣華的倔強的背影。

  「他欺侮別人!他不聽我的話!」陸先生說,右頰的傷疤像小辣椒似地突起,前額隱隱有汗水的光,拖開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來。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練習徒手操二十分鐘之後,陸先生拿個大皮球給學生們,叫他們隨便踢高球玩兒。一會兒,那球落在蔣華面前;他剛要湊上去捧住它,暢快地踢它一腳,卻不料很活溜的一個小身體竄過來,一下把它接去了。

  「授給我!」蔣華看見接球的是那戴紅結子破帽子的方裕,毫不思索地用命令口氣這樣說。

  方裕的腳自然是癢癢的,看看親手取來的球更有說不出來的歡喜;但是蔣華的「授給我」三個字仿佛含著不可違背的威嚴,只好按下熱烈的遊戲欲望,顯出無可奈何的笑臉,把球授給蔣華。

  蔣華擺起架子踢球,卻是很不得力的一腳,不高又不遠。這就引起些零零落落的笑聲。只見那破帽子的紅結子往上一聳,那球又安安頓頓地睡在方裕胸前。

  「再給我!」蔣華感覺失敗的懊惱,又用主人似的聲氣發命令。

  方裕倒並不留意蔣華的聲氣怎麼樣,可是遊戲欲望實在按捺不住了,他一面自語道,「這一回讓我踢吧」,一面便舉起右腳「蓬」地一腳。那球筆直地上升,幾乎超過銀杏樹頂方才下落。在場的許多學生禁不住拍手叫好。

  「你這小木匠!」蔣華恨極了,奔過去就摘下方裕的破帽子往地下扔;接著又拉住他的青布袍的前襟,審問似地叫道,「叫你給我,為什麼不給我?為什麼不給我?」

  學生們讓皮球跳了幾跳,滾在樹腳下休息,他們團團圍攏來,看這出新開場的小戲劇。

  方裕扭轉了頭,起初一聲不響,羞憤的眼光注視著地下的破帽子。既而格格不吐可是無所懼憚地說,「先生給我們的球,大家能踢。為什麼一定要給你?」

  「你配踢球!你木匠的兒子!只好去搬磚頭,挑爛泥桶,像個小乞丐,看你這副形相,活活是個小乞丐!」蔣華罵著,還覺得不足以泄忿,就舉起左拳打方裕的肩膀。

  「打!打!」幾個不負責任而愛看熱鬧的學生這樣似乎警告似乎欣幸地叫喚。

  陸先生走來了,他看得清楚,就判蔣華的不是:一不該搶別人的球;二不該扔別人的帽子;尤其不該打人,罵人。他叫蔣華先把地上的帽子撿起,給方裕戴好,然後再講別的。

  出乎意料的是蔣華放鬆了拉住方裕衣襟的手,旋轉身來,要走開似的,對於陸先生的處置,好像並沒聽見。這使陸先生動怒了;一把抓住那昂然不顧的抗命者,厲聲說,「叫你把帽子撿起來!聽見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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